洪柳说,他“像小孩子一样”,可是他确实非常严谨,希望多听一些新的、前沿的东西,认为年轻学生不应该做一些大的综述,而是应该去做一些创新的东西。他要求学生们不能空口说白话,每讨论一个问题,论据都要列明出处。一些讨论的成果,要写成书面文章给他看。当他批评人时,表情是严厉的,如果他觉得一件事情是错误的,他会直截了当说是“totally nonsense(完全没有意义)”。
对生物学发生兴趣后,林家翘读了很多生物学著作。他读过的书里做满了标记,还贴了很多便签,记有他读书时的思考。
这种紧张的学术阅读一直持续到2010年左右。后期,他用有限的精力读了自己的老朋友钱学森、钱伟长等人的传记。
94岁那年,林家翘为清华大学学生开讲座时提出,做科研始终要“赶时髦”——关注那些热点的前沿问题。
他给学生们题词:“研究自然科学是没有终点的,可以作为一生的目标,及一生的业事。”
学生们还记得,那次讲座之前,他做了“认真而精细的准备”,表现出了对中国下一代的期望。
林家翘长期在美国求学和任教,是麻省理工学院的荣退教授。2002年,他86岁时决定回国定居。当时,他的好友、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已经在南开大学创办了数学所,林家翘说,因为有陈先生的先例,他愿意“落叶归根”,给母校帮忙。
周培源应用数学中心主任雍稳安告诉记者,回国这么多年,林家翘把国家发的生活费全部捐了出来。2007年,他还把一笔大概有400万元人民币的款项捐给了数学中心,那是他卖掉了在美国的全部股票。
“对他来说,没有金钱的概念。他根本就不想这些。”雍稳安说。有一次,雍稳安同林家翘谈话时发现,这位天才级的科学家,居然把自己捐钱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林家翘的记忆力后来确实衰退了。不过人们永远记得,他是曾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的天才学生。连一向眼高于顶的老朋友、著名历史学家何炳棣都对他高看一眼。
何炳棣曾回忆指出,1933~1934年,一年级新生林家翘选修萨本栋教授的普通物理课,季终考试时,萨本栋和同仁研究某试题所有可能答法,看林家翘能否选最简洁漂亮的答案,结果林家翘的答案出乎所有教授意料之外,“比预想的答案都要高明”!
1965年,林家翘应邀到何炳棣所在的芝加哥大学访问,两人见面后,林家翘说:“咱们又有几年没见啦,要紧的是不管搞哪一行,千万不要做第二等的题目。”
何炳棣后来把这段话写在了回忆录里。在他看来,林家翘的话正代表了“清华精神”,就是永远追求第一等的题目。
2009年起为林家翘做秘书的刘俊丽说,林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
刘俊丽的一项职责是为林家翘做一些书面记录。林家翘有时自己手写草稿,交由刘俊丽录入。每次他都对电子文档检查很多遍,字母的大小写和标点符号都要无误,虽然其中很多内容不是发给别人看的,只是给自己留存。
有时,林家翘写完一篇稿子,晚上睡觉前又想出一个更新之处,他会再叮嘱秘书去修改。他指导的学生洪柳的博士论文,他修改过的次数难以计数。
刘俊丽说,林先生的研究就是爱好,爱好就是研究。业余时间,他喜欢读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还特别喜欢《论语》,购入了多个版本,包括外文版,会比照翻译版与原文有无出入。
林家翘还曾让刘俊丽去借来数学、物理、化学方面的中小学教材,自己研究。“他非常关注中国的教育。他回国来创办数学中心,就是想为中国的教育做一些事情。”刘俊丽说。
林家翘这次生病住院令人感到突然。他“一向身体很好”。2012年10月26日,他夜里如厕时摔了一跤,住进了协和医院。
医生指出他脑袋里有淤血,必须完全休息。林家翘说,“我一天不做研究都不行”。清华的同事不得不在病床边陪他谈工作进展,才会让他稍微安心。
“他一辈子都是在做学问,做研究,让他猛地闲下来,躺在那里,他肯定会不习惯。”刘俊丽说。
刘俊丽说,在生命最后几天里,林先生的大脑依然保持思考。在病床上,林家翘关心的不只是清华大学,还包括时事。他让刘俊丽为自己读报。在生病之前,他关注的媒体议题是“中国崛起”,为祖国的进步而振奋。他不但读报,还会在报纸上做标注,把自己的看法做成笔记,夹在文件夹里。
林家翘家里最多的就是文件夹,柜子上、书桌上都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提醒秘书,自己的文件夹又用完了。半个月就会要再买三五个。
在林家翘人生的文件夹里,流动稳定性理论是重要的一页。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他在流体力学的流动稳定性和湍流理论方面的工作带动了一代人的研究和探索。
台湾已故的天文学家袁旗是林家翘的学生。他生前曾撰文回忆,因为流体动力学稳定性理论,林先生在流体力学界中的外号是“不稳定性先生” (Mr. Instability)。
在袁旗的记忆中,林家翘个子不高,外表温文儒雅,待人和气,内在又非常强韧。因为在北京长大,他讲一口“京片子”,但祖籍福建,伯父林旭是清末戊戌变法而牺牲的六君子之一。
他说,林先生决不抢人家的研究成果,总是会把他人的研究结果公平地归于其创造者。他甚至一再把密度波的创始归功于林德布,其实林德布教授提出的密度波“非常粗略、原始”,与林先生精心构建、演绎出来的理论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