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憐一燈影

你一定在馬路對面等待反向開來的公車吧，在這個夜色茫茫的周日。也許，因為擔心會延誤自修，額頭早已沁出細密的汗。背包裡是整個星期攢下來的衣服，已經在親戚家洗淨疊好，少不了還塞著幾個紅彤彤的蘋果。

哦，不不不，這早就已經不是你的生活了。瞧我。

高中時，無數次憧憬過這一天——終於出落得明快之時，一定要再踏著這條舊路回來，歡歡欣欣地跟老師聊聊高考以后的生活。現在這一刻終於到來，我卻除了微笑還是微笑，情怯依舊。

下課鈴聲遠遠傳來。深藍色海軍服一路小跑，近到老師跟前。圓圓的剪發頭，因急促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緊緊抿起的嘴唇，衣襟下擺處不停攥啊攥的雙手。

一瞬間的失神，我竟在老師的身后“扑哧——”地笑出聲來。

這不是我！

再沒有一個高考將我釘死在書桌前，將自己折磨得不成樣子，自卑到需要老師不斷地安慰。

可是，這竟不是我麼？

高中第一年遠離父母，成績又遠不夠理想。十五歲的少年，好強卻也敏感，一路過關斬將的優秀讓她習慣了外界的贊許，突然走進一個更加優秀的環境之后，緊張到手足無措，孤獨和自責不停纏連，快卑微到土裡。雖然學習很緊，放學之后，同學們還是會歡叫著沖出樓門，女孩子們三五並肩，道路不長不短，恰好可以聊聊課上的鬧劇，學學老師們“經典”的口頭禪，末了，在樓梯口歡欣地互道再見﹔男孩子們甚至會到操場跑上幾圈，在入夢之前歡暢地享受難得的自由時光。而這朝氣蓬發的一切，與當時那個灰色的我，沒有關聯。學習的那片陰雲，遮住了我所有的陽光，所有的燦爛。

我現在從來都不會去回想那段日子，甚至很少翻看高中寫下的兩摞文章——隻有老師當時的評語，一條條剪下來貼在日記裡——那三年最寶貴的贈予。

我不斷地將悲喜鎖在文章裡，老師便真的每篇都看每篇都批。紅紅的瀟洒的筆跡，貫穿了有關高中所有的記憶。

“把學習回到最初的感知，無關功利。”

“糾結過后是一個更加鮮明和堅定的你。”

“這就是你，朴實干淨。”

“老師和文字都將伴你走過每一個充實的日子。”

記憶最深的那天，自卑和自責幾乎將我壓得垮下來。老師一直陪伴著我從教室走回宿舍。我強忍著心中的委屈和難過將頭埋低，生怕隻要輕輕的觸動淚水就會涌出來。老師對我依舊是一番溫和的開導，末了說，“你是值得老師關注一生的人。雨過天晴自會陽光明媚，那之前就讓老師化作一米陽光吧！”

讓老師化作一米陽光吧！

我返身進宿舍樓。晚上十一點的走廊滿是穿梭洗漱的人。穿過一整條的喧鬧在另一扇玻璃門前駐足回首，恰巧看到老師離去的背影。那一刻，強忍著的淚花再沒能抑制住，伴著歡欣奔涌而下——您一直都是——直到現在，每憶起都宛若新生。

至今我還是不敢向老師詢問，當時那種篤定的信任到底由何而來。那仿佛是我少年時代一場華麗的魔術，我經此而蛻變，由此而成長，拋卻自卑，終於明快。還是不要說破吧，免得失卻其神秘，失卻魔力。

當時很喜歡錢起的那句“唯憐一燈影，萬裡眼中明”,少年時代所向往的美好和孤絕因這句詩而一覽無遺，一張書桌一盞燈，也變成為我全部的向往。老師當時在下面提筆——多麼可貴的夢想——七個字，我銘記至今。

越來越明白暗夜其實本身便是白晝，起碼也是相互移行的過程。至於那句詩，即便在淡定如斯中回望，還是會隱隱心動——從少年至如今。

老師，這是未經您批改、也羞於給您看的文章。看到今天的我，您會不會微笑著點點頭，用那一貫欣慰的表情？

作者：孫元杰 天津中醫藥大學 返回專題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