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段長而費解的話來形容自由
“我什麼時候可以睡覺?”已經接近零點了,劉澤鍇第三次走進客廳問父親。
“半小時后。”劉大海說。小男孩一言不發,轉頭又進屋練琴。
盡管擁有配置還不錯的蘋果筆記本電腦和新款的智能手機,但他的家裡沒接通互聯網。
他熟知不少電子游戲機的型號和游戲的名稱,但都沒玩兒過。看見別人手機上有游戲,他會滿眼可憐地問:“能讓我試試嗎?”
和別的同學不一樣,他害怕放假,盼望開學。
“放假就意味著鋪天蓋地的作業和鋼琴。”劉澤鍇說,他記憶中的每一個寒暑假都在練琴,“練到指甲蓋翻起來,練到要爬著出門”。
“身心俱疲。”小男生用了一個大詞,然后伸出十指認真數著“從小到大去過游樂場”,結果指頭沒用完,因為“隻有6次”。
有些地方,包括香港著名的海洋公園,他甚至不認為自己去過,隻說是“用腳踩過”。
“我們家沒有春節元旦,永遠在爭取時間來練琴。”母親陳?坐在客廳裡平靜地說。
這位眼下供職於上市公司、業余教琴的母親從不做飯,也不常在家。劉澤鍇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小時候坐在琴凳左手邊的那個人。
除了學琴這件事,陳?和丈夫並沒有在生活中讓兒子依賴過。從小學開始,劉澤鍇的晚飯,就是自己叫外賣解決,同學管他叫“吃外賣長大的孩子”。
父母忙於工作出差,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度過整個夜晚。爺爺奶奶來看他,見他一個人吃飯練琴,心疼得哭。
外公外婆來深圳小住,天天給他做一大桌菜。他連說:“你們來了,有飯吃了!”這句話讓外婆難過不已。
他曾高票當選大隊長,但沒時間擔任,隻能去當文藝委員。最諷刺的是,“音樂”和“體育”,他曾考不及格,因為“一節課沒上過”。
初一開學,他求父親讓自己參加軍訓。因為極為珍惜這個機會,他總是在訓練時“直直地站著”,還拿到優秀標兵。
他喜歡漫畫《父與子》,但父親覺得漫畫“毫無意義”,他經過懇求才得到一本。
當被問及喜不喜歡動畫片時,他有點兒惱怒,一口回絕這個問題。“不喜歡!幼稚!不要問!”
對於房間裡的樂高模型,他又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噓!千萬別說出去。別人會覺得,你一個彈鋼琴的,怎麼還玩兒樂高呢?”
劉澤鍇不知道什麼是明信片,也不知道國家領導人是誰。“奧巴馬之前的美國總統?”“克林頓吧。”他答。
因為小學從三年級開始,他下午不到校上課,一度被同學排擠。
“四五年級那會兒,有一陣他看到鋼琴就想吐。”同桌小文說,“他有時好好的,忽然就滿眼淚水,上課還用圓規劃自己,雖然不是那種真的劃。”
在小文看來,熬過了那段時間,有了更多的收獲,劉澤鍇好了,而鋼琴也真正成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同學們都說崇拜和羨慕他。但說起這個話題,劉澤鍇先是裝作聽不懂,然后用力揉著眼睛忍住淚水說:“怎麼會有人羨慕我?”
在他腦海裡,有過最瘋狂的念頭,是“嗶一聲,整個世界都消失”。他自認為最邪惡的念頭則是,“有人拿著指揮棒一揮,所有人都變得跟我一樣”。
他用一段長而費解的話來形容自由:當你的手臂變成“羽”,胸變成“長龍骨”,胸肌佔身體30%~40%,骨頭變成中空而且很輕——那就是自由。
“你聽懂了嗎?”這個男孩的眼睛直直地看過來,“我說的是鳥。”
“除非死,我不會不彈鋼琴”
劉澤鍇9歲時登上人生中第一場獨奏音樂會的舞台,把准備了半年的十幾首曲目演奏出來。
演出很成功,不少聽眾站起來為他鼓掌。那也是他第一次明白“掌聲”的意義。
“但金牌不會讓我開心,寫篇論文也許會吧。”面對喝彩,他如今已經非常淡定,反倒充滿熱情地背誦了一遍“博士后”的定義,“麻省理工學院,你聽說過嗎?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
劉大海查到的數據,中國有大約5000萬名琴童。
“這條路其實很窄,也很危險。”他說,“大多數學琴的孩子最終淹沒在這個數字裡。”
為之犧牲的並不僅僅是孩子。他和妻子的收入不算低,但都在本可以休息的時間裡帶鋼琴和樂理課,他們的家隻有簡單的家具,沒有任何奢侈擺設。牆壁是白白的,唯一的一幅裝飾畫挂在洗手池上,和音樂、藝術、大師沒有半點關系。
劉澤鍇在深圳上一堂鋼琴課,花費1000多元,而在香港,這個數字是3500元——這個家庭的開支中,大部分被教育支出佔據。
在劉澤鍇彈琴的圈子裡,有不少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Amy是陳?的朋友,也是一位琴童的母親。為了讓女兒接受最好的鋼琴教育,她不惜辭職到美國陪讀。而她的丈夫則在國內“使勁兒”,賺錢支付高額的學費和生活費用。
“她的女兒對劉澤鍇來說,也是‘別人家的孩子’,彈得特別好,但最近心理上有些逆反。”陳?說,“這就很麻煩,一不小心就毀了。所以我們絕對不讓自己的孩子放棄文化課。”
劉澤鍇所在的南山外國語學校是深圳最好的學校之一。校方了解他的情況,會單獨給些特殊的照顧,比如不用早讀或不用上素質教育類的課程。
“真正到達頂峰的孩子,一定有天才。重要的是,如何發掘,不能讓他被淹沒。”副校長崔學鴻表示,“但不能讓他孤立,還要培養他的合作精神。成功很快樂,但失去朋友就會不快樂。”
這位副校長見過不少“天才”,有的在音樂層面甚至展現出比劉澤鍇更高的天賦和才能。但他更為在意的,則是那些被逼迫學琴的孩子,有的甚至不惜傷害自己,以擺脫鋼琴。
劉大海不認為兒子是天才,“即使換一個孩子,隻要按照教育他的流程再走一遍,也不會比他差。”
如今兒子即將赴美,夫婦二人沒有選擇陪讀。
“將來就算他放棄鋼琴學他喜歡的理科,我也尊重他。”父親說。母親補上一句,“其實他走了,我們也自由了。”
“我沒有自己的想法,我理解我爸媽。”劉澤鍇對此回應道。
2007年10月12日,深圳音樂廳落成后舉辦第一場音樂會,郎朗是剪彩和演出嘉賓。
花了100元,劉大海買了兩張最便宜的門票,帶兒子坐在離舞台最遠的地方觀看。
“我沒想過有一天我兒子會登上那個舞台,因為那一天和我們當時坐的位置一樣,太遠了。”
那年,劉澤鍇6歲,還是5000萬名琴童之中普通的一個。
7年后,2014年8月23日,劉澤鍇在這個“連針掉地上都能聽到的”頂級音樂廳舉辦個人演奏會,合作的是深圳愛樂樂團。
票賣得一張不剩,座位也幾乎坐滿,1200多張票根成了父親的寶貝。
當時,因為擔心,劉大海已經兩天兩夜吃不下飯了,而陳?站在后台,緊張得連屏幕也不敢看。
那是一場極為成功的演出,劉澤鍇自己也感到很滿意。
“除非死,我不會不彈鋼琴。”這個小男孩嚴肅地說,他也期待有一天,自己能隻為一個人演奏,那一定是“to my girlfriend(給我的女朋友)”。
說起來,父親劉大海的夢想是“在老淚縱橫中為兒子鼓掌”。但兒子劉澤鍇多年來的夢想,僅僅是學會騎自行車。因為需要保護雙手,他從沒機會學,直到前不久一家電視台來採訪,他才趕緊趁機說出了這個願望。
至於他最想要當的科學家,“如果真的沒機會,那就算了。”他迅速說。
在深圳一個秋天的夜晚,劉澤鍇游完泳,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蹬上自行車。他剛學會騎車,動作還有些笨拙。陳?開著轎車跟在他身后,眼睛一秒也不敢放鬆。
在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黃燈亮了。就在陳?不得不停下來的幾秒鐘之內,劉澤鍇突然加速踩動腳蹬,消失在母親的視線中。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