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3】

演讲现场图 张宇摄
这里我要再说一个问题。英国有个非常著名的学者,叫雷蒙·威廉斯,他曾经说,过去的文学,提供意义,提供一个完美的结论,这个是它的天职。你们看《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里面有非常丰富的空间细节,一个人要经历无数的苦难。可是不管他经历多少空间的细节,最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一千零一夜》里面的每一个故事,它的结局是一样的,作家在写到每一个故事的结尾的时候,句子都是一样的: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
雷蒙·威廉斯要告诉我们的一个意思是,在古希腊的悲剧里面,在传统文学里面,作家是需要提供一个完美结局的,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有些时候,这个冲突、紧张感到最后要消除,给我们一个非常宁静的结果,非常完美的结果。但是今天的作家,没有能力提供这一切。威廉斯说,我们今天的作家,不仅不提供意义,不提供答案,美其名曰我要客观地表现社会,我没有答案,不提供任何东西,相反,作家还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也一股脑儿地推给我们。我们本来就够痛苦了,我读了他的书更痛苦,那么我为什么要读它?我记得我在上大学的时候读卡夫卡,每次读他的书都会做噩梦。你们知道爱因斯坦,在座的有很多学科学的人,爱因斯坦当年觉得卡夫卡这么有名(爱因斯坦有这样一个杰出的大脑),他就让朋友把卡夫卡的小说拿来看一下,看了好多日子最后还给朋友,说对不起,他这个小说对我来说太深奥了,完全看不懂。作者这么做不是不想提供答案,不是不想提供意义,是因为福楼拜说的,前面提到的,这个时代变化了,这个世界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
在这样一个变化当中,我们怎么来描述时空观的变化,空间的时间化变成了时间的空间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当然可以从文学内部,从文学修辞,从各个方面去判断,但我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于社会本身发生了变化,因为文学从总体上来说是模仿这个社会,它是对社会的模仿,是一种反映。这是老生常谈。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觉得今天谈起来也很复杂,比如说上帝死了。上帝在的时候,有永恒的观念,它有意义,人死了之后有天国,有末日审判,所有这些东西都规划得好好的。突然上帝不在了,永恒消失。永恒的消失出现的问题,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福楼拜这些人一辈子的写作主题。这就忽然把我们人抛到一个恐慌之中。当然还有更多原因,比如说科学的昌明,近代科学带来巨大的变化,呈现了太多空间。旅行变得太容易了,你可以随时经历无数个空间。
在这里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关系:劳动分工。过去我们种地,种子撒下去,然后看它慢慢长出苗来,慢慢长大,收回来。你会有一种本能的喜悦,这个意义就在眼前。今天的劳动分工就麻烦了,用亚当·斯密的话来说,我们要生产一根缝衣服的针,都需要非常复杂的劳动分工,也就是说我们单个的人看不到整体。
卡夫卡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就是修长城的人他看不见长城的全貌,他看见的是砖头,一块块毫无意义的砖头,这是我们今天处境的隐喻,这就是碎片化。这个碎片化是劳动分工带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我刚才讲的碎片化的空间,在以几何级数加速繁衍。但是它也造成了另外一些后果,就是恍惚中,我们都忘了时间。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碎片当中也挺好啊,上上班,看看手机、微信,互相联络联络,看看电视电影,那么多东西,出去旅游,我们的生活那么丰富,我们就沉浸在这样一个空间化的东西里面,不要去管什么时间了,不也挺好吗?可是因为我们过度地沉湎于这样一个空间性的行为里面,我们忘掉了文学最根本的目的,它要提供意义,它要阐述它对这个世界的深刻理解,它有个巨大的情感上的诱惑力——这些东西本来是文学里面最核心的东西,我们现在把它排除了,文学变成一种简单的娱乐,很可怕。我的态度是这样的,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能把时间忘掉,固然挺好,问题就在于,我们忘不掉。我们还是时间的动物,我们只不过是假装忘记了时间,时间一直在那儿,它从来不停留。
曹雪芹对时间问题做过一个非常严肃的思考,我指的是《红楼梦》。《红楼梦》里面对时空问题的思考非常精彩。比如《红楼梦》的第二回,林黛玉的母亲去世了,在林黛玉家做西宾,就是当家庭教师的贾雨村,因为学生不能上课,他就无事可干,一个人到外面去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个寺庙,一座荒凉的、破败的寺庙,这个寺庙叫智通寺。他看见寺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烧粥。他一看见那个老和尚,就感觉到这个人是经历过大世面的。当然他看见这个智通寺旁边写着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个对联里面有一个时间的突然性:“眼前突然没了路,你想回头,来不及了。”我觉得这个对联里面,最重要的含义包含在这个“忘”字当中,大家要好好体会。“忘”,是说什么?曹雪芹并没有说你们都是庸俗的人,都在名利当中,我已经解脱了。你们这些人最后都在名利场中,那么多东西拿到手还要拿——曹雪芹没有这么说,也许曹雪芹和我们一样,我们大家所有人都生活在某种对空间性事物的迷恋当中,所以他说是“忘”缩手,忘记,这里面有一种中国文学里特别优秀的东西——悲悯,不是同情。同情是我比你高,我同情你,悲悯是我跟你一样,我也摆脱不了。贾雨村在后面的作为令人悲叹,也就是说,看懂了也没用。这是曹雪芹最厉害的,但是无论如何,这部作品会让我们产生非常重要的思考。
在这里也许我可以简单地讲一下结论性的东西:我们可以忘记时间,我们可以把时间抛到一边,但是时间从来不会放过我们。它不会忘记我们,所以《红楼梦》里面会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说得很清楚。所以我说,没有对时间的沉思,没有对意义的思考,所有的空间性的事物,不过是一堆绚丽的虚无,一堆绚丽的荒芜。如果我们不能够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当中去,我们过度地迷恋这些空间的碎片,那么我们每一个人也会成为这个河流中偶然性的风景,成为一个匆匆的过客。
现场互动
问:为什么您会觉得空间性的东西无法给我们提供意义,而只有时间性的东西才能做到?
格非:我最近看到一本以色列作家写的书,叫作《安息日的真谛》。它说上帝在造人的时候,规定一个星期中的六天是空间性的。星期一到星期六必须去赚钱,必须去养活自己,必须去扩大见闻。但是,有一天不允许工作,这一天你必须跟上帝在一起,必须想一想,我到底为什么工作。
这个作者也说:“空间不提供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时间提供的。”因为只有当我们处在一种有限性的时间里,才会去思考意义。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可爱,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有限性的时间里。
时间是河流,她永远在安慰我们。不管你遭遇多大苦恼,只要回到时间的河流里,她就会提供一个方法来化解一切矛盾。
问:在很多后现代文学作品里包含大量的空间性的描述,从阅读的体验来说是不舒服的。这样就把我们引入到一种永恒的焦虑中,这种焦虑可能是永恒的,对时间的焦虑,尤其是个体对自己生命、对周遭、对很多事情的体悟。空间性的永恒的焦虑是不是也有可能提供一种意义?这种意义是否代表了从空间性向时间性文学的转向?
格非:我们把现代主义的文学叙事称为“共时性叙事”,也叫“空间性叙事”。卡夫卡、乔伊斯、布鲁斯特,乔伊斯的写作里没有时间的连续性,全是空间的并置。上来就是空间、空间、空间,就像电影胶片,一格一格全是画面。这种叙事也是依据一种绘画的逻辑来展开的,诗歌和小说都是如此。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叙事?因为时代和世界本身发生了深刻的变革。现代主义文学也在模仿这个世界,它把这个社会里面触目惊心的一面呈现给我们,它的困惑,它对永恒思考的困惑,也一起呈现给了我们。虽然卡夫卡、托尔斯泰他们呈现出某种困惑、焦虑甚至荒谬感,可是他们并没有放弃对永恒和“上帝”的思考。所以,托尔斯泰才会说“天国在我心中”——天国不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天国在我心里。
这些作品,在一个变化了的时代里面,应对了这个变化了的世界图景,它提出了非常多的重要价值。加缪也好,卡夫卡也好,所有这些现代性大师都极其重要,是他们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变化了的时代的基本面貌。如果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面,你再用一种传统的方法来写作,是不敢想象的。
我觉得,今天的文学可能会重新汲取现实主义的力量,但是它不可能回到简单的现实主义当中去,它一定会更丰富,一定会有更多的变化。
问:您刚才一直在谈论时间,然后我发现《江南三部曲》,其实也是对时间的一个沉思。我想请问您,您是有意安排的吗?如果是,那么是为什么?
格非: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的生活记忆。我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这个年代出生的人,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记忆。从60年代,然后到70年代,再到80年代,每过几年,这个社会都发生非常大的变化,社会形态也发生很大的变化。
但是,你会感觉到,这个变化本身变得很迟钝。你们知道,有个日裔的学者叫福山,他提出了历史终结的概念——历史终结了,我们在意义之外,时间也突然不动了。也就是说,我们生活一天还是生活多少天,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都是空间性的,它没有目的。时间的河流即便存在,也缺乏目的性。
如果这个时间一直在流动,这个历史一直在变化的话,我会感觉到,我在历史当中,我在这个时间的河流当中。但是,如果你感觉不到时间在朝着一个目标前进,那么我们只拥有空间的碎片。
我的小说写的是中国乡村的变化。我写这个小说的动机是什么呢?具体来说,当我回到老家的时候,我弟弟带我去看老家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老家没了。整个没了,全部是一片瓦砾。我在蒙蒙细雨中坐了两个小时。下着雨,我坐在我们家门口的那个废墟上,坐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当中,我百感交集,虽然四周空无一人,但我的耳朵里边好像听到了我的邻居在说话。
我们村庄大概是东晋的时候从河南迁过来的,它有非常长的历史。当然我在村庄里面生活了很多年,所有的这些邻居啊,周围的这些人啊,那些个孩子啊,那些老人啊,他们都在和我说话。我觉得耳朵里面有那种嘈杂的声音。
然后我就出现了一种恐惧,假如我不写这些作品,那么,所有的这些人和事都将湮灭。
那么再过若干年,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村庄里边,曾经生活过那么多的人,具体的人。这些人都在时间当中,一个一个的面目都在我眼前。我相信我的这个新的长篇,和你刚才提的这个问题更加地贴合。(光明日报记者 陈鹏编辑整理 郑润民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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