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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学生寄宿之痛:老师称闻味道就能辨出住校生【3】

2015年01月28日06:27 |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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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农村学生寄宿之痛:老师称闻味道就能辨出住校生

  “应该是把最自然最符合天性的东西还给孩子,而不是一点点剥夺走。”

  因为在畅销书《好妈妈胜过好老师》上公布了自己的邮箱,教育研究者尹建莉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省市的邮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与农村寄宿学校有关。看多了之后,她越发相信:寄宿制对孩子的身心发展害处大于益处。

  给尹建莉写信的基层教师往往是来求助的:我们这儿有这么个孩子,特别特别多问题,没法管,该怎么帮助他?

  仔细一问,十有八九情况“特相像”:父母在外打工,孩子从小在学校寄宿。

  “一个孩子,他住在只有十几户人家的一个村子,学校没有操场和电脑室,为了让他能获得‘公平的教育’,就把他简陋的学校取缔,把他和同学们转移到很远处的另一所小学上学,一周或一个月才见父母一次。新学校为孩子们提供了操场、篮球架、电脑等种种可见的硬件,却夺走了他享受母爱和家庭生活的基本需求。”尹建莉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发问,“这样对‘公平’的追求,是不是制造了更大的不公平?”

  她曾激烈抨击过“寄宿制可以培养孩子自理能力和集体意识”的常见观点:“按照这样的逻辑,孤儿院的孩子受到的早期教育应该是最好的。”

  在她看来,教育史上不乏前车之鉴:罗马尼亚历史上曾经因为鼓励生育,而把一些家人无力抚养的孩子统一集中到国家教养院,由专门的保姆照顾。最后,这些相当于一出生就“寄宿”的孩子,多半在成年后情感冷漠,难以融入社会,甚至连与人沟通都困难。

  在18~19世纪,英国也流行过寄宿学校,很多寄宿制学校提供的都是精英教育,但还是给学生们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

  而现在尹建莉遇到的实际是:“某县教育局一名干部”,见面就特得意地跟她讲“今年我们又撤了多少多少学校”。那种对教育外行的样子让尹建莉很生气,“真正懂教育的人不会这么漠视孩子的情感需求”。

  她不觉得这是家长里短的小事:“农村的这一茬孩子,如果他们的成长不能健康,他们的素养得不到提高的话,那整个国家的未来和民族素养的提高,就是一句空谈。这是很大的一件事。我们政策的大方向,应该是把最自然最符合天性的东西还给孩子,而不是一点点剥夺走。”

  寄宿环境对孩子的负面影响,从歌路营的报告中已经可以看出一二。

  譬如寄宿生的睡眠。根据山西一所高校对800名中小学寄宿生的调查,他们的睡眠状况不容乐观:中学生平均睡眠时间只有6.38个小时,三分之一的学生不同程度地失眠,27.38%的孩子患有轻度神经衰弱。而歌路营在重庆的调查也显示,寄宿生睡眠状况差,五分之一的孩子夜里容易醒。

  报告认为,这种状况与宿舍环境差,以及学校忽略学生感受的刚性管理有关。

  另一部分则体现在成绩上。

  教育学者、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杨东平在《近十年我国农村义务教育的现状》一文中写过:“学校距离远、家庭经济负担重、学校配套设施不健全、学校心理疏导缺失等因素对学生成绩的负面影响,超出了学校办学条件改善等因素对学生成绩的正向影响。”

  也就是说,哪怕是在最功利的“提高学习成绩这一方面”,寄宿制也没有达成人们在提高教育资源配置时预期的良好目的。

  相比之下,因为常年在各个农村学校第一线考察,杜爽对这种情况抱着更多的理解:面对突如其来的“撤点并校”政策,学校肯定是先建教学楼,再建厕所,让硬件达标了,然后才能一步步关注到细节上去。

  “人性化的管理制度和富有生机与创意的校园生活,是可以在任何时候,从任何小事上开始的。”

  事实上,对学生住校,国家也有比较细致的规定。但对许多学校来说,光是达标,就已经不容易。

  譬如,国家规定小学每50名学生、初中每百名学生应配备一名生活老师,而歌路营在走访中发现,小学阶段生活老师与住校生配比大约在1∶100左右。初中呢?中央教育科学研究院对河北某地的调查结果是1∶336,部分地区是1∶700。

  杜爽把缺乏生活老师的原因总结为“既是原来未曾有过的岗位,又缺乏经验沉淀”。根据歌路营的调查,70.34%的寄宿学校的生活老师,实际就是学生们的任课老师。

  而现实的困难是,在目前“以县为主”的农村教育投入机制中,县级财政收入如能保证教师工资按时发放已属不易,对于教师培训经费更是无力承担。按国家要求配置充足的生活老师,无疑给财政带来更大的压力。

  至于更基本的,农村学校在营养、医疗、卫生方面所能提供给学生的条件,综合各种情况后,歌路营在报告中给出的评价是:“目前难度甚大,依然任重道远。”

  总之,就像杜爽说的,问题更像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撤点并校”的改变,“不管是学校还是家长,大家谁都没有准备好”。而她相信,如果问题能引起社会重视,让教育人员观念转变,要改变现状,未必会很艰难。

  针对农村贫困地区常见的贫血问题,一家公益组织曾经设计过一项干预方案:在24所学校,给所有四年级学生每天口服一粒多元维生素片。

  半年之后,那些每天口服一片维生素的学生不仅贫血率降低,数学考试的成绩也提高了。

  “一片维生素比鸡蛋和牛奶更起作用,这个意识是学校和家长都缺乏的。”杜爽说。

  在她看来,可能的举措也包括给女生宿舍装上窗帘,或是给每个班都购置一点运动器材。这里面也有门道:一副羽毛球拍显然就不如几个沙包或者一根大绳,廉价、可持续,还能让更多孩子参与进来。

  另外,歌路营正在推进一项名为“一千零一夜”的睡前故事项目:在每个宿舍装一个小喇叭,利用学校里的电脑和功放,每天睡前播放一个15分钟左右的故事。“我们不仅仅是看重这15分钟的故事让孩子喜欢,更重要的是,它向农村寄宿制甚至教育者传递着几个很重要的价值。”杜爽说。这个项目可以说明,住校生大量碎片的“垃圾”时间,也可以对学生成长起积极作用,这种努力未必需要加重老师和学校的负担,还可以柔化学校的管理。

  青海湟中一所参与“新一千零一夜”项目的学校,因为电脑系统损坏,生活老师拿起参加歌路营培训获得的故事手册,在广播里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星期的故事,直到电脑修好。事后,老师说,没想到孩子还这么喜欢听我读故事。

  但是,正如杜爽所说,公益组织可以“提出问题”,可以“思考怎么解决”,甚至能够通过对比试验总结出可行的办法,但这些方法还是需要教育部门的推动才能让更多孩子受益。

  而这几年,一些有实践的地方教育部门及学校,也已经开始直面寄宿带来的问题。

  杜爽可以一连举出好几个例子:湖北郧县教育部门在很多早期修建的宿舍楼里就修建了厕所和浴室,使得孩子们的生活比其他地区好很多;河北一些学校,因缺水不方便上厕所,于是校长们在宿舍里为孩子们配备了尿桶;重庆土地乡一所经费并不宽裕的小学,校领导依然积极改善寄宿条件,为孩子们换新床、配备储物柜,让小小的校园透出温馨的气氛;还有一些寄宿制学校里,校长让美术老师带着孩子用画笔把宿舍墙面画成不同主题的画面……

  她说,歌路营之所以公布这份报告,正是希望人们思考一个问题:在“寄宿制学校广泛存在”这一前提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够做点什么?

  她让记者翻看歌路营的理事长陆晓娅在报告最后所写的寄语:“如何减少住校带给孩子成长的负面影响?首先要看到它,认识它,而不是蒙上眼睛装作不存在……软件的改善——人性化的管理制度和富有生机与创意的校园生活,是可以在任何时候,从任何小事上开始的。”

  “人的心理健康必须要有自由的滋养”

  又到了月假结束的时候,林晓妮准备送儿子上学,一看,孩子趴在床上,怎么喊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这种“不让妈妈看到”的状态持续了一路。在去学校的路上,儿子还是用手遮着脸,林晓妮知道,儿子在哭。

  “一回家他就不想睡,特别特别珍惜‘自由的时间’。”林晓妮说。孩子好像是成长了:他不再快乐,哪怕对以前特别爱吃、爱玩的东西也显得漠然,他不再主动与母亲沟通,有什么事情都自己处理,对于不能脱离寄宿生活,表现出一种老成的无奈。

  林晓妮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是把儿子推进不幸生活的“帮凶”。但她也知道,除了让儿子在老家住校,还有什么办法?

  尹建莉的女儿也在初中时住过校,这让她至今都觉得后悔。

  她最初希望能为女儿谋求一个平等的学习环境——因为没有北京户口,如果在公立学校借读,孩子就没有机会参与学校活动,也不能评选“三好学生”,因此,考虑良久之后,尹建莉选择了一所昂贵的私立寄宿制中学。学校里的条件很不错,孩子每周都能回家。

  尹建莉一度以为,比起在学校当一个“二等公民”,对孩子来说,这是更好的选择。

  事实上,再好的环境也难让孩子适应母亲不在身边的生活。那3年是女儿状态最不好的3年,尹建莉知道她不快乐,她为此找过学校老师讨论是否学校管理出了问题,也想过小姑娘是不是遭遇了“青春期”的情绪问题。直到前一阵,与已经读大学的女儿聊起来,孩子说:“妈妈,你就是不应该把我送去住校。”

  现在尹建莉回想起来,孩子当时跟她说起学校的一些事,她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年幼的孩子在求助。“如果她天天都能回家,很多负面情绪当天就可以消化掉了”。但实情是,隔了一个星期之后,小孩自己也说不清发生过什么。她年幼、弱小,得不到情感支持,虽然事情都会过去,但问题都累积在心里。

  而等她内心强大到能够说出那一句“妈妈,你就是不应该把我送去住校”时,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

  尹建莉觉得,为了维护孩子的身心健康,学校至少应该为寄宿生做到这些:

  首先,让学生能常常与父母见面;

  其次,教师得有爱心,他们的爱心,对儿童的影响会很深;

  最重要的是,学校得给孩子充分的自由时间——“人的心理健康必须要有自由的滋养。不能因为他是住宿生,就把他的时间全都安排满了,一定要给孩子很多的自由,让他能支配自己的时间,去玩耍,去读书,或者是去购物。把所有的时间都安排死,对管理来说是简单了,但是对孩子的成长,是没有好处的。”

  最后,一定要把图书馆建好,“如果孩子有阅读的爱好,那就等于又遇到了一位好老师”。

  看上去,这些建议与陆晓娅对报告的总结不谋而合:

  “如果我对自己曾经的住校生活有一些温暖记忆的话,它是由郭老师的洗澡体操,由曹老师的宿舍故事,由熄灯后同学讲的马克·吐温,由每周一次的电影,由半夜三更的野外行军,由全体同学参与的山寨版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构成的。”

  尹建莉认为,真正符合教育规律的方向,是让孩子们回归家庭。

  然而,到目前为止,在林晓妮儿子的寄宿生活中,没有生活老师,没有借阅室,没有课余活动,一间小小的体育馆,也是铁将军把门。

  每天早上,他比同学起得早一点,早早洗漱完毕,待在寝室窗前,看窗外的世界。

  这些10岁出头的孩子,晚上都被关在宿舍楼内,早上,初一学生的宿舍楼首先开门,这个初二男生站在窗边,看同学们乌泱乌泱从楼里涌出来,想到自己还不必下楼,心里就美得很。

  这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娱乐了。

  (文中林晓妮为化名)

  本报记者 黄昉苨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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