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施老師和兩代巴瓊妮(薪火相傳——國際中文教育巡禮(3))
王紹新(第二排左三)在埃及艾因·夏姆斯大學任教時和學生合影。 |
2008年,施正宇(左三)在英國曼徹斯特講學,參觀當地一所開設中文課程的小學時留影。 |
記得我剛入大學時,聽一位東歐漢學家的講座,講的是外來語“葡萄”一詞傳入中國的歷史。這位學者挺有名,學問也很高深,但他的漢語口語卻讓人不敢恭維。歐洲的漢學研究歷史很長,但直到20世紀50年代初,能說地道漢語的外國人還很少。
如今卻不一樣了!在影視作品、文藝演出和日常生活中,常有外國人用流利的中文侃侃而談,他們是學生、記者、學者、游客甚或外國政要。不但在國內,我們常能遇到說一口流利中文的外國人,在國外,也能遇到懂中文的外國人。中文的影響力越來越廣既是中國快速發展的結果,也是幾代國際中文教育工作者辛勤耕耘的成果。其間甘苦,一言難盡。
●產后40多天,第一次登上漢語教學的課堂
在成為漢語教師之前,我和先生施光亨就有緣接觸了外國留學生。北京大學中文系當時就有留學生,他們專修兩年漢語后入系跟中國學生一起上課。那時,上課沒有教科書,老師講課,學生記筆記。而要讓留學生完全聽懂古代漢語、文學史等課程並記下筆記談何容易!所以每個留學生都有固定的中國同學進行輔導,每周兩次。我和光亨是匈牙利同學的輔導員,我輔導的女同學叫巴瓊妮。她聰明、努力,但各科筆記仍難免有漏記的,也有諸多疑難問題,我每次要花幾小時答疑,幫助她補記。其他人的情況大都如此,這項義務工作讓我們對外國人學習漢語有了一些感性認識。
1961年,我們本科畢業。那年,教育部從應屆大學畢業生中選拔出國教漢語的儲備師資,要先學3年外語。我和光亨學的是阿拉伯語,3年后到北京語言學院工作,開始了我們漫長的漢教生涯。
我到校報到不久,就生下了女兒,產后在天津由姨母照料。不料剛過40天,我就收到學校的電報,令我立刻回校,說新來的阿爾及利亞學生急需懂阿拉伯語的老師。當時,孩子如何撫養還在商議之中,要我馬上回校令我措手不及。焦急中,發現姨母家附近有一個為地質隊員設立的托兒所,可以收托嬰兒。雖然不舍,但最后還是狠心把孩子送到了托兒所。就這樣,我在休假46天后回到北京,第一次登上了漢語教學的課堂。
那時,老師基本都住校,有家的也隻在周末才能回去,因為從早到晚都是工作時間。白天課時很多,每晚必去學生宿舍輔導,關注學生學習、生活狀況。
●在從事國際中文教育工作的過程中,收獲了友誼和成就感
改革開放后,漢語教學更加規范,我們也有條件把主要精力投入教學、科研事業。我們和志同道合的伙伴總結實踐經驗,編寫了多部教材和辭書。光亨在東京外國語大學任教時,發現新聞閱讀課大都是臨時選些報上的消息作為教材,而新聞的時效性強,不能重復使用,也無法總結提高。他提出一個新思路——把教材按內容分為20個專題,如訪問和會談、政治、經濟、衛生、體育……選出各專題常用的詞語和句式,編成閱讀短文和練習,講解時注重引導學生掌握各類新聞的語言特色及理解路徑,而不僅僅是讓學生讀懂某篇報道。為此,我們編寫了《新聞漢語導讀》一書,其日文、韓文注釋本在日本、韓國出版。
退休前后,我和光亨合作主編了《漢語教與學詞典》,從教學實際出發,提供較多用例,並有“比較”和“提示”。2011年,該書初版印刷5000冊,很快售罄,2014年已再版。有的年輕同行說,他們就是懷揣這本詞典出國任教的,它提供的釋義和比較的實例減輕了他們備課的壓力。
光亨還編寫了《漢語口語詞詞典》,遵循先師王力先生早年提倡的原則:注重研究中國人“習而不察”但外國人卻以為特別之處。如一位日本教師說漢語十分流利,水平不低,可他卻不明白為什麼中國人常說“看你說的!”“說的”應該聽啊,怎麼能“看”?作為資深教師,他又不好意思問人這樣看似簡單的問題。讀到光亨對這個慣用語的解釋,他恍然大悟,說解決了他長期以來的疑惑。
在從事國際中文教育工作的過程中,我們也收獲了友誼和成就感。光亨曾對年輕同事說,教師要像魯迅懷念的藤野先生一樣從教、為人、關愛學生,多年后,學生可能不記得你的名字,但卻記得有一位使他銘感終生的中國老師。
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到埃及艾因·夏姆斯大學任教時,所在的系是全非洲唯一的中文系。而現在不僅埃及,全非洲的中文教學都有極大發展,其中很多系科是我們的學生親手建立的,有的學生還當了系主任。我們所教的第一屆學生穆赫森·法爾加尼博士成為著名漢學家,翻譯了中國古代經典作品《道德經》《四書》《戰國策》《列子》《孫子兵法》《離騷》及大量現代文學作品,先后於2013年和2016年獲得“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和“中國阿拉伯友好杰出貢獻獎”。
這裡還要插說一段小花絮。大約 20年前,一名韓國學生拿了一張跟多國同學的合影給我看,我忽然發現其中一個女生酷似我當年輔導的巴瓊妮,就問她這個同學是不是匈牙利人?韓國學生驚訝地問我怎麼會認識照片上的人?我說我認識的是她的母親。后來証實,她果然是巴瓊妮的女兒,已經是第二代匈牙利來華留學生了。
●女兒施正宇也在教留學生漢語,已有20多年的教齡,成了北大教授
如今,不僅有第二代來華留學生,我們的女兒施正宇,那個因我緊急受命早早被送全托的嬰兒也在教留學生漢語,而且已有20多年的教齡,成了北大教授。
上世紀70年代初,施正宇每天放學都會到北京語言學院主樓辦公室來。一天,兩位老師正在錄制一段跟孩子對話的課文,見到她突發奇想:何不就讓她充當其中孩子的角色?女兒雖有些膽怯,還是接受了這個任務。
不久,一位老師跟幾個阿拉伯學生在校園裡遇見女兒,就對他們說,你們聽到的錄音裡的孩子就是她!
改革開放前,來華留學生跟普通中國人交往的機會還比較少,那些學生聽了很是興奮,就用剛學到的句子問施正宇“你幾歲?”“上幾年級?”女兒落落大方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那次跟學生的對話,可以算作女兒最初接觸漢語教學的經歷。后來她正式入職北京大學,當了漢語老師,由於我家有兩個施老師,她有時就被稱為“小施老師”。在她開始從教時,我常常跟她一起備課,指點一些注意事項,就這樣堅持了一個學期。如今,她正在鑽研漢字教學和國際漢語教學史,成了“教二代”。
北京語言大學建校40周年時,我寫過一首小詞《江城子》,雖系舊作,因其代表了我的心聲,在此作為本文的結語吧:“喜聞洋人唱京腔,熒屏上,足風光。司空見慣,熱鬧也尋常。誰知當年坎坷路,甜酸苦,我輩嘗。手植桃李漸成行,鬢成霜,又何妨?華夏文明,唯願傳四方。寄語新人齊奮力,風正好,把帆揚。”
(王紹新,1964年起在北京語言學院工作,其間曾赴埃及開羅艾因·夏姆斯大學中文系任教,1998年退休。主要著作有《課余叢稿》《漢語英語阿拉伯語科技詞典》《漢語教育學詞典》《隋唐五代量詞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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