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生拍下的4月8日升旗仪式现场
“我失去什么了吗”
自始至终,没有人打断小中,也没有人阻止他。一位老师朝着主席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让一个同学上台去叫他。
说完了自己的心声,小中自己走下台阶。他听到欢呼声,觉得很感激。晨会主持人认识他,也忍不住轻声鼓励。升旗仪式结束后,他走回教室,很快又被老师叫了出去。
在教务处接受老师的询问和批评时,小中说自己并没有感到害怕。他当时只念叨着一件事:“108”感动了吗?正如他后来在微信圈里写的那样:“表白后真是爽快。”
班主任一直陪着小中。他反复向学校领导们解释、求情,为小中争取机会。此前,他一直想给这个内向却聪明的转学少年多一些关注和锻炼。小中也很喜欢这位老师。
当天中午,小中父母被叫到学校,把儿子带回家。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学校会怎样处理孩子。“还能不能回去上学?被开除学籍怎么办?”一家人陷入了沉默中。
小中的父亲没有责备他一句,这个平常话就不多的男人一下午都在卧室里呆着。小惠看到爸爸盯着天花板想事情,她觉得,父亲一定在为弟弟上学的事发愁。
“妈妈哭了。”小中说,父亲则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愤怒和失望。背地里,他听妈妈说,爸爸也哭了。
那天晚上,母亲做了全家人喜爱的辣椒炒肉和香肠。小惠叫了父亲好几次他才从房间里出来,随便扒了两口饭,又进屋了。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都知道对方在难过什么。”小惠回忆,她走进弟弟的房间,看见他躺在床上,翻着一本练习册。“值得吗?”姐姐问。“我失去什么了吗?”弟弟反问。
那一晚,小惠翻来覆去直到半夜。入睡前,她最后记得的景象,是父母房间里的灯光依然亮着。
周二早晨,小惠6点就爬起来,这个90年出生的姑娘决定,要代表家人去和学校交涉。这个决定最初没有人支持,“你去没用”,母亲说。
小惠特地上了弟弟平常坐的公交车,在车厢里挤着,她心里很难过。“为了读书他每天这么辛苦,我不能让他没学上。”
最终,小惠见到了学校的几位负责人,经过一番商量,他们告诉这位心急的姐姐,下午给她答复。
回家的路上,小惠收到了母亲责备她逞能的短信。她很委屈,但也很坚定。在她心里,弟弟并没有大错,一定能得到谅解。
小惠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学校时,《华商报》记者段晓宁和她的同事正在赶往西工院附中的路上。此前,有人转发了小中的事,并@了报社的官方微博。在这条被转发上千次的微博里,网友声称,小中已被学校开除。
拿到选题,这位从业8年的女记者感到纠结和犹豫——要不要跟进报道?会不会伤害孩子?对这件事,报社的立场是什么?
中午时分,段晓宁来到校门口。她拦住几个学生做采访,有个女生直接摆出崇拜的表情,夸赞小中“好勇敢”。但也有孩子表示,“老师说了,不让议论。”
而面对两位学校负责人,段晓宁则直接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孩子会不会被开除?返校的时间表有没有?”
编辑部的交锋
“太不合适了!影响其他学生怎么办?!”
“开除学生是要上会的,这件事根本不至于!”
当着记者的面,几位老师争论起来。直到这时,段晓宁才看出,学校领导层因为这场“表白”,也产生很大的分歧。有老师力主要严惩,也有副校长坚持不处罚。
最终,张副校长大声告诉这位忧心忡忡的女记者:“放心吧,绝不会开除!”因为无论校规校纪还是中学生行为守则,都没有针对晨会演讲时谈论私事的规定,况且在这位校长看来,最重要的是不要伤害孩子。
事实上,根据这位校长的转述,小中表白后,老师们其实都知道“108”是谁了,但为了不加重女孩的心理负担,“学校里没有任何人向她提起”。
段晓宁觉得很安慰。她给编辑打电话汇报:“新闻事实成立!”但此时她没想到,对这件事的讨论和争议已经蔓延到了报社。
回到单位,段晓宁开始坐下写稿。“我从没写过这么有争议的稿子!”这位女记者说。那天下午,时不时就有同事跑到她桌前,询问事件的进展。这些记者和编辑向去了“一线”的段晓宁谈论自己的看法,常常说着说着就吵起来。
这些观点交锋在下午的编前会上愈加激烈了。
40多岁的要闻主编拿自己上学时不敢表白的经历开起了玩笑,力主“有好感就要大胆说出来”。谨慎的西安新闻主编却觉得,不分场合的表白有可能会误导其他孩子,不主张一味赞扬。漂亮的一版编辑惦记着孩子的心理健康,希望能通过报道扫除孩子的压力,让成长不留阴影。
辩论持续了40多分钟,最终,编辑们决定站在小中的立场上发声,告诉他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同时,他们也希望能通过报道让更多孩子明白,青春期的感情虽然单纯而美好,可是一定要选择合适的场合、合适的方式进行表达。
周三一早,这份大多数西安人都看的报纸上,刊出了一个特别的头版:在占据版面中央的青春漫画背景下,是醒目的竖排大标题《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
编辑记者们为小中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就像你说的,未来还要考大学呢,让这场表白成为你成长路上的小插曲。”
事实并不全是温情。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学校长对于《华商报》当天的报道表达了愤怒。“这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在头版上讲!”这位校长说,他觉得这是在把青春期的正常现象刻意放大。另一位中学的负责人也反感这个头版:“给孩子讲清楚,冷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炒作,而要导向。”
不过,这些校长们的意见在一点上完全能达成一致:对于“早恋”的孩子,强迫、处分都是不当的做法。
报纸刊发当天,针对这件事的电话持续打到编辑部。大多数读者倾诉着对这期头版的喜爱,也有少部分读者提出质疑。段晓宁忙着接电话,“给读者一个交代”。
次日,《华商报》又做了一个半版。“我们又提供了一个擂台,让各种观点在上面PK。”这位记者说。
“做得好!”一部分读者在版面的左栏“支持”。“太自私!”另一部分读者在右栏“反对”。“这男孩做了很多人不敢做的事,才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一位心理咨询师在版面的中间“分析”。
当晚,报社内部的争论达到顶峰。“8年了,我从来没参加过编前会,资格不够。”段晓宁回忆,那晚,她被特意叫到会上,在座的主编老总们“几乎不是在争论,而是在争吵”。最终,为了不让事件的影响继续升温,以至于伤害当事人,段晓宁已经准备了半个版的稿子被压了下来,《华商报》停止对事件的讨论和跟进。
“不发了,反而解脱了。”她说。即使是这样,一位同事依然对她表示:“虽然我们的初衷是善意的,但造成了伤害,我们应当道歉。”
事实上,早在4月9日周二的下午,小惠就接到了弟弟学校打来的电话,表示不会严惩。“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也是个小孩。”她松了口气说,“但为了弟弟,成长就变成了一夜之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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