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武昌实验小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它始创于1905年,前身是两湖总师范学堂附属两等小学,校园是清代张之洞先生创办的“两湖书院”和原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旧址。
如果你走进学校大门,迎面就能看到一棵老槐树,这是学校的“校树”,一年级学生的少先队入队仪式就在这棵树下举行,孩子们戴上红领巾的时候,也会给“树爷爷”戴上红领巾。
戴上红领巾的同时,“三道杠”、“两道杠”、“一道杠”也就进入了孩子们的生活,大队长、中队长、队委、小队长……一些人从此成为孩子里的“佼佼者”、“优等生”、“小干部”,他们手臂上的“几道杠”代表着荣誉、责任,也让他们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然而,武昌实验小学在一个月之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少先队干部在平时不佩戴“三道杠”、“二道杠”、“一道杠”,更换为统一的志愿者标志,该标志上印有“湖北省武昌实验小学少先队志愿者”字样,还包括由太阳、向日葵、校名英文字母等元素构成的校旗LOGO。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举措,其目的是为了淡化小学生的官本位思想。
此举一出,很快成为社会话题,一时好评如潮。
不过,这一大胆革新在启动一段时间后,不得不转入“低调”运行。
直接的问题是,取消“几道杠”与少先队的组织要求存在冲突,同时,一些家长也对此持反对意见。而在更宽泛的层面上,看似一项简单的革新,却要面临现有的一元化教育评价体系和社会官本位大环境的挤压。
武昌实验小学如同一条向往纯真的小船,漂荡在现实浩瀚的海面上,不过,在理想与现实的进退之间,他们有了同路人,南京市同仁小学开始试点同样的改革。困难重重,但希望仍在。
“低调运行”的改革
官本位影响蔓延到小学,这是一个老话题,但武昌实验小学却是第一个尝试取消“几道杠”、转而推行志愿者的学校。
早在四年之前,上海市人大代表柏万青便对中小学生在校外佩戴“干部标志”提出了质疑,认为少先队干部在学校佩戴干部标志是便于参与学校的管理,而放学后,特别是在一些公共场所,还佩戴干部标志,表示自己与一般同学不同的身份,是不太妥当的,“因为少先队员年纪小,思想教育方面需要人引导,这样做对他们幼小的心灵影响很不好”。
而武昌实验小学的举措更加彻底,除了少先队活动之外,少先队干部在平时都不再佩戴“几道杠”,以减少其客观上造成的官本位影响,树立小学生的平等观念和服务意识。
这一改革让不少人眼前一亮,伴随大胆改革而来的,是外界的广泛关注和不同意见。
在改革之初,校方便担心此举会被过分解读,然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改革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校方不得不婉拒了陆续赶来的媒体,而一向对基础教育改革有追求、敢说话的校长张基广,也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校方原本以为这项改革很简单,学校政教处主任徐仲书此前表示:“我们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创新,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淡化‘官本位’思想、树立人人平等的理念。”
可是,半个月之后,徐仲书只能对记者说:“我们追求的是静心做教育,望理解。”
至于为何不愿再谈论这项赢得广泛赞誉的改革举措,徐仲书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措辞,只好简单地说:“一些家长提出了不同意见。”
被异化的“权力”
在武汉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教育专家张一鸣(化名)向记者解释了张基广校长的为难之处:“张校长的初衷很好很明确,就是要抵制小学里的官本位思想,但是,取消日常少先队干部标志佩戴,同少先队目前的组织纪律有冲突的地方,在媒体大量报道之后,造成了实验小学要取消少先队干部的印象,于是便受到了压力。”
“我本人很支持张校长的这项改革。”张一鸣说,“在我们上小学的年代,我也是少先队干部,那时候全社会都讲无私奉献,少先队干部就是为大家服务的,三道杠比两道杠多的是责任,要付出更多。现在,社会大环境不一样了,官本位的观念很普遍,大家都想做官、做大官,奉献精神少了,多了权力意识,大家都在批评特权,可谁又都想拥有哪怕一点特权,认为那样才算成功、才能受到尊敬。大人的观念都是如此,小孩子又怎么能不受影响?设立少先队的初衷又怎么能不被异化?少先队干部自然也被当成了‘官’,有了权力感,同样的一群学生,也因此出现了等级。”
武昌实验小学的改革自然无法取消少先队干部,只是尽力在客观上减少“官本位”的投射——尽量让学生在日常不佩戴代表“干部身份”的“几道杠”,转而用“志愿者”标志来推动平等、奉献的观念。
张一鸣认为:“虽然拿下了少先队干部标志,其实是回到设立少先队干部的初衷,只是用志愿者标志去消除‘官本位’色彩,应该说是一种积极的努力。至于说同少先队的组织要求有冲突,我觉得,既然是有益的尝试,就大胆去试,任何改革在最初都会同现实产生冲突,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有些东西需要随着时代发展进行调整。”
“微微的”失落
即使外界送上众多支持声音,但是,在校园里非少先队活动期间取消“几道杠”也显得十分大胆,有的家长第一反应是:“难道少先队干部取消了?”了解具体情况之后,才表示理解:“这样挺好,小孩子不适合这么早就养成‘官民’、‘管与被管’的等级概念。”
不过,并非所有家长都支持这种做法,有些家长觉得,“几道杠”对孩子是一种激励、一种肯定。陈女士的孩子上六年级,是一名“两道杠”,她认为:“戴着‘两道杠’对孩子也是一种鞭策,学习、做事都有动力,对自信心和责任感的培养也有好处,改成志愿者标志,感觉激励作用没有那么大了。”
六年级的王思(化名)拿下了三道杠,戴上了志愿者标志,虽然她还是班干部,但感觉明显不同了,在《齐鲁晚报》的报道中,她说,低年级的学生不再向她投来“崇拜、敬畏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微微的失落”。
更加失落的可能是家长,陈女士说:“孩子戴着两道杠、三道杠,你带着她走在街上都是自豪的,更不用说在亲朋好友面前了。平时同事之间也常拿孩子来攀比,你家孩子两道杠,我家孩子三道杠,只要一说这个,就代表是优秀生了,要说是‘志愿者’,需要跟对方解释半天,说这个是相当于两道杠或三道杠的,还是有点别扭。”
另外,现实情况更是家长们不得不考虑的,小升初取消考试,要想择校,对孩子的评价方式,除了各种竞赛的成绩之外,“几道杠”也是重要参考,毕竟这是一个全国统一的标准,“如果你说我孩子是校园志愿者,中学可能都不理解,志愿者是什么呢?你的体系跟别人不一样啊”。
甚至,个别家长担心,“几道杠”改“志愿者”可能会影响到孩子未来的适应竞争的能力。陈先生的孙子在武汉的另一所小学上五年级,儿子儿媳工作忙,他担负起接送孙子上下学的任务,在校门外等待的时候,经常和家长们交流孩子教育问题,于是听说了实验小学“取消几道杠”的消息。“大家一开始都觉得挺好,说这是对孩子的保护,有利于他们健康成长。可是,慢慢地,不同意见就多了,大家担心,这么教育出来的孩子,将来在社会上能适应吗?不会受打击吗?再说,官本位是大人造成的,让几个孩子去抵制,现实吗?将来他们从实验小学毕业了,谁又来保护他们不受官本位影响呢?”
小学校挑战大问题
在实验小学取消“几道杠”的改革被武汉当地媒体报道之后,消息迅速传播,不少教育研究者都对此撰文做出评价,其中,赞赏的居多,但也有学者对此表达了担忧,因为,究其根本,这是社会大环境和单一的教育评价体系产生的问题。
教育研究者胡乐乐认为:几道杠既是荣誉的象征,也是权力的体现,那些连一道杠也没有的普通学生,只能做被管理者、服从者。这种制度,是十足的权力分层制度,但我们的现代教育倡导的核心价值是人人平等,所以说,几道杠与班干部违背了这一核心价值,并且导致了诸多不可忽视的问题,因而需要取消或改革。“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说,武昌实验小学取消‘几道杠’的做法值得称赞。”
但是,在专家看来,实验小学面对的问题却很庞大。
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范先佐说,“官本位”的东西并不是由“几道杠”引发的,而是社会大环境的问题,需要学校、家庭、社会一起努力解决。
著名教育学者熊丙奇也关注到了武昌实验小学的这一改革,他指出,由于我国教育的整体评价体系未变,所以,学校对学生管理方式的探索,也就难以跳出这一框架。“早在‘五道杠’引发社会议论之时,就有一些学校管理者提出,取消‘五道杠’,取消‘三好评选’,怎么管理学生?难道学生们不需要激励吗?学校不崇尚争优创先吗?这就是单一评价体系下的管理思路。因此,只有打破单一评价体系,建立科学的多元评价体系,学校管理才能有全新的育人观,也才能摆脱等级意识,尊重每个个体的发展,给每个学生营造平等的成长环境。”
特权班干部“很可怕”
虽然压力重重,但武昌实验小学消除官本位的尝试仍在继续中,而且,这也并非校长张基广的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在两年前,他便倡导“班干部”要有服务意识。
2010年8月,张基广校长特别撰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博客上,文中描述了他印象中的关于班干部的“经典”场景:老师又不在教室了,一个学生像模像样地拿根教鞭在巡视教室,还时不时用教鞭在这个同学桌上敲敲,在那个同学头上晃晃,而被敲、被晃的同学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瞅着他;有时,他站在讲台上,一双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全班同学,巴不得哪个地方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会马上作出反应,在黑板上得意洋洋地记上一个不守纪律的同学名字,或者大声地喊着“某某某,你不要讲话……”
在张基广校长看来,这样的班干部“很可怕”,表面上看,当班干部好像是可以培养和提升学生的组织能力,实则如果像这样当班干部就会失去很多,他会失去真正的伙伴和朋友,会失去平常心,甚至会失去健全的人格,“监工”、“奴才”、“告密者”的心理暗示和心理定位,“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他人格的成长,甚至会关乎他的未来”。
“班干部是需要的,关键看其如何产生。”张基广校长主张班干部应该是由班级民主产生,由学生民主推荐、民主选择,一旦这样的班干部有朝一日不称职,则可再行组织改选。
与此同时,“班主任一定要在同学中倡导一种意识,班干部不是管人的,是没有特权的,而是服务班级,服务同学的。只有不断倡导这种服务意识,才能让班干部角色回归其本位,让班干部成为同学们真正喜爱的、拥戴的伙伴。”
这种民主、平等、服务的理念是张基广校长对小学“官本位”开出的药方,并且,不改不行。可以看出,这种理念一直延续到取消“几道杠”的改革中。
今天睡好觉
明天不跳楼
“为什么这样的改革会出现在实验小学?是因为他们有张基广这样一位校长。”张一鸣说。
去年,张基广的一句“名言”,让他一时成为了全国性的话题人物。
在武汉一家教育研究院的成立仪式上,张基广应邀发言,听众是来自湖北各地的教育工作者和学者,谈到“我心目中的教育”时,他用老子的“道法自然”“和而不同”来概括,“教育应该尊重人的自然成长规律,同时应该注重人的个性化发展。”
这还没什么,关键是他进一步地解释:“通俗地说,就是让学生‘今天睡好觉,明天不跳楼’。”
听众们一时哗然,但仔细一想,说得确实不错,坦率、形象、切中要害。于是,这句话被迅速传播。
旁人说起张基广校长,通常形容他温和、儒雅、低调,对教育充满热情和理想,在教育实验和办学探索上十分大胆,屡有创举。
2009年,他创办了全国第一个“终身发展实验班”,家长自愿报名,学生一至六年级没有统一的书面家庭作业,但增加六项“素质作业”:劳动作业、锻炼作业、阅读作业、思维作业、组织作业和鉴赏作业。
这次改革也在当时引发了争论,有赞扬,也有担忧。当年招生,张基广以为能招满一个班就不错,结果报名的家长人数超出预计,第一年就设了两个班。
实验班办下来,学生开心,家长也看到了效果,去年,实验班扩到了5个。
“哪一次改革没有压力?都有压力。但是,如果是符合教育规律的,就大胆去做。”张一鸣说,“张校长很多教育理念和我都能达成一致,他一直的主张是,‘让教育回家’,也就是让教育回到本质,他的很多改革都遵循着这个主旨。”
张一鸣对实验小学的改革抱有乐观态度:“可能武汉有‘敢为人先’的精神,所以各种创新、探索特别多。实际上,大环境也是小环境组成的,不能因为大环境如何就放弃了尝试和努力。这个改革虽然是小学校园里的一小步,但仍然很有价值。小孩子们将来是会被社会影响,但他们也会影响身边人、也会影响社会。而且,这个理念如果能影响到其他人,也许将来就有更多人开始迈出改革的脚步,我做一点,你做一点,就能形成强大的民间力量,促进大环境的改变,而不是一味被动地等待大环境变好。借口大环境而止步不前,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校长的勇气
在武昌实验小学的网站上,醒目位置是张基广校长的博客链接,他的博客文章,许多学生和家长都会去读,在其中的一篇文章里,人们可以看到他不断推动教育改革的内在力量——他称之为“校长的勇气”。
“在社会转型期办学,校长要时刻面临着上下左右的挑战,稍有偏颇,就可能使自己陷入困境。如何以不变应万变?我认为:校长必须要有一种‘校长的勇气’。”
什么是“校长的勇气”?张基广这样解释:“校长的勇气在进退之间。退则适度妥协,以收为进,赢得空间。进则独立精神,坚守学术,自由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校长的勇气就是做一个理想的现实主义者。”
“或许,我的教育理想只是一个追寻的梦想。或许,我还会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艰难前行。但我会始终保持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姿势,永远怀着一股寻找教育理想王国的激情和梦想,奔跑在实验和探索的路上……”
在进退之间,实验小学已经有了同路人。南京市同仁小学五年级的两个班试点取消“几道杠”,19名少先队干部取下了“几道杠”,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统一印有“志愿者”的无差别标志。
“遇到问题可以调整,但只要大方向正确,就不妨去积极地尝试。”张一鸣做了几十年教育,深知当下教育存在颇多难题,也因此格外珍视改革者的勇气,“改革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但我相信,有勇气的人会越来越多。”■文/本报记者 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