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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留守一代進入大學后

賈勇宏
2019年08月26日08:36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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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留守一代進入大學后

隨著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我國城市化進程的日益加快,大批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聚集。然而,受多種社會因素的影響,多數農民工從鄉村到城市舉家遷移的夢想難以在短期內實現,在家庭生計和子女成長的兩難選擇中,不少外出務工農民選擇把子女留在農村生活,農村留守兒童由此開始大量涌現。

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生於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大批農村留守兒童已經陸續長大成年,他們有的繼續外出務工成為“新生代農民工”,有的選擇了創業造福家鄉和社會,還有一部分憑借自身的努力和家庭的支持成功考取了大學,甚至是國內的211、985“重點大學”,成功實現了農村寒門子弟的逆襲。

作為農村留守兒童群體中長大成年的“寒門精英”,曾經有農村留守經歷的大學生(以下簡稱農村留守大學生)無疑具有農村留守兒童群體中最多的優秀品質。農村留守大學生的發展不僅關乎現有解決農村留守兒童問題實踐路徑的成敗,而且還關乎農村留守兒童國家政策的走向。

農村留守大學生在大學的發展狀態究竟如何?曾經的農村留守經歷對他們的影響是否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消失?為此,武漢理工大學法學與人文社會學院農村留守大學生研究團隊(以下簡稱研究團隊),在對全國4所211工程大學(重點大學)和4所普通高校共8所院校的4596名全日制普通本科在校生的問卷調查基礎上,從中篩選出1147名曾經有農村留守經歷(指在16周歲以下曾經有過父母雙方或一方外出務工持續超過6個月以上的農村生活狀態——筆者注)的本科生,對其發展狀況進行了回溯性調查和研究。

學業成績與其他群體無差異

為了解農村留守大學生在校期間的整體學業水平,研究團隊從學習成績、能力發展、自我概念的發展三個方面與其他大學生群體進行比較來進行考察,發現農村留守兒童的學業成就既有驚喜,也有不足。

考慮到學習成績在不同班級和學科的可比性,研究團隊先通過大學生在班級內的相對成績排名來了解其學習成績現狀。研究團隊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樣本的班級成績排名為前30%的佔總樣本數52.6%,成績排名在班級后30%樣本比例不到兩成。按照5分制計分對班級成績排名進行轉換后,農村留守大學生的學習成績在班級中的排名均值得分為3.52,整體處在中等偏上水平,而非農村留守大學生樣本的成績得分3.53,兩大群體的學習成績在統計學上無顯著的差異。

在學校教育環境一致的情況下,學習成績主要反映的是個體的努力程度和課程學習能力差異。研究團隊認為,農村留守大學生能夠順利考取大學,說明其此前的學習努力程度和課程學習能力並不差,他們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來提升自己的課程學習成績並消除與其他大學生群體的差異。

能力發展偏低但善於合作

研究團隊經過數據對比統計分析后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的學業在能力發展方面的得分相對偏低。

分析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的綜合能力平均得分為3.55,整體上處在中等偏上水平﹔非留守大學生綜合能力平均得分為3.66,農村戶籍中的非留守大學生綜合能力平均得分為3.63。農村留守大學生的綜合能力得分同比不僅顯著低於其他的非留守大學生群體,而且也顯著低於農村戶籍的非留守大學生。

研究團隊對1147名農村留守大學生的分項能力進一步考察后發現,該群體的有效合作能力的得分均值最高,達到了3.82,組織領導能力的得分最低,均值為3.36,其他能力得分均值由高到低,依次為解決問題能力、溝通協調能力、運用信息技術能力。研究團隊認為,農村留守大學生在組織領導能力、信息技術運用能力、溝通協調能力和問題解決能力方面都需要加強培養。

自我概念發展水平偏弱

自我概念作為一種認知體系,是個體對自己所感知和認識到的“主觀自我”的反映。通常由反映評價、社會比較和自我感覺三部分構成。自我概念建立在客觀自我的基礎上,其發展水平的高低代表著個體的自我評價和定位,對自己的行為起著自我引導、解釋和歸因等作用。當個體經歷的挫折相對較多時,自我概念發展會相對較弱。

研究團隊經過統計分析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的自我概念平均得分為3.82,顯著低於非留守大學生的3.92的平均水平,同比也顯著低於農村戶籍非留守大學生3.93的平均水平。

具體分析后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的思想品德自評得分最高,均值為4.10,心理健康的自我評價得分均值為3.9,正視自我的得分為3.83,對學習生活現狀的滿意度得分最低,均值為3.46。農村留守大學生的自我概念整體發展水平相對較弱,突出表現在心理健康和現狀滿意度的評價上。

留守男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偏低

按照重點大學與普通大學劃分后,本次調查中重點大學的農村留守大學生共有339名,佔1593名重點大學生樣本的21.3%﹔非重點大學的農村留守大學生為808名,佔非重點大學生樣本的26.9%。在研究團隊的調查中,農村留守大學生在重點大學的分布率低於非重點大學。

研究團隊還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的性別分布差異比較大。在339名重點大學的農村留守大學生中,男生有198名,女生有141名,佔比分別為58.4%和41.6%﹔在808名普通大學的農村留守大學生中,男生196名,女生612名,佔比分別為24.3%和75.7%,男生的比例顯著低於女生。

從研究團隊的調查來看,農村留守男生進入普通大學本科的入學機會明顯不如女生,成才率相對於女生而言整體偏低。

角色認同有困難

當被問及“你現在是否能夠坦然認同自己在青少年時期的留守兒童身份”時,在1147名農村留守大學生中,有934人選擇能坦然認同自己曾經的留守兒童身份,而選擇不能認同的有213人。由此可見,有相當一部分留守大學生還難以接受自己的留守兒童身份。

農村留守是父母在家庭生存與兒童發展的兩難選擇中對孩子作出的無奈選擇。面對父母強加給自己的農村留守生活安排,成年之后的農村留守大學生是否能夠理解父母的這種無奈呢?在1147名農村留守大學生中,選擇一直理解父母的有815人,有7人明確表示恨父母,而表示“現在能理解,但還是耿耿於懷”和“事先不理解但現在慢慢釋懷”的分別有148人和177人。

研究團隊綜合留守大學生對曾經的留守兒童身份的認同度以及對父母作出留守安排的態度后認為,樣本中有近三成的農村留守大學生還不能完全接受當年父母安排自己留守農村。這反映了農村留守大學生在理性上能理解但感性上不能完全接受農村留守經歷的矛盾狀態。他們還存在著角色認同的困難,農村留守經歷帶給留守兒童的創傷和陰影並沒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成功獲取了大學受教育機會而自動消失或被撫平。

早期留守經歷給學業和生活帶來正負兩種影響

農村留守經歷作為一種成長不利環境,社會更多地傾向於描述它的不利影響。然而,研究團隊卻發現,農村留守經歷給農村留守大學生的學業和生活同時帶來了積極和消極兩種影響。

研究團隊調查的1147名農村留守大學生認為,農村留守經歷給自己帶來了很多正面影響,按照認同樣本比例由高到低順序依次包括:生活獨立堅強、成熟懂事、懂珍惜感恩、勤儉節約、學習動機更明確、容易滿足豁達、有愛心同理心強等方面。其中,選擇生活獨立堅強、成熟懂事、懂珍惜感恩的樣本都超過了50%,並且位居留守經歷積極影響的前三位。

但是,也有相當多的同學認為留守經歷給自己的學業和生活帶來正面影響的同時也帶來了負面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人格特征和心理狀況方面。其中,有32.3%的同學表示,農村留守經歷使自己的性格變得缺乏安全感,非常敏感﹔20.5%的同學認為,該經歷使自己的性格變得悲觀、容易自卑﹔18.2%的同學回答該經歷使自己謹小慎微、膽小怕事﹔17.9%的同學強調該經歷使自己對生活的要求很低,自我期望值偏低﹔16.5%的同學明確表示自己經常處於孤獨和焦慮狀態﹔還有9.2%、7.4%、6.7%的同學確認自己在個性上具有容易委曲求全、思維偏執、任性叛逆等特征。在上述負面影響中,悲觀易自卑、思維偏執、委曲求全、任性叛逆都是容易誘發心理健康問題的常見人格因素,而孤獨、焦慮、缺乏安全感、敏感則是心理健康出現障礙的常見表現。

研究團隊的進一步比較分析發現,農村留守大學生群體的心理健康依然受到了早期農村留守經歷的持續負面影響:他們的孤獨感、膽怯心理和對親情的缺失感顯著高於非留守大學生群體。

農村留守大學生亟需關愛和幫助

研究團隊認為,農村留守兒童長期生活在拆分型的家庭生活環境中,在成長和發展歷程中缺少父母完整而及時的關愛和支持。在這樣相對不利的發展處境中,他們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成功考取大學已經非常不容易。作為農村寒門子弟,農村留守大學生一路走來顯然要比其他大學生要付出更多的艱辛和努力,因此,他們無愧於“寒門精英”這個稱謂。

然而,獲取大學受教育機會只是改變自身命運的第一步,在贏得學業上暫時的成功之后,早期的農村留守經歷對他們所產生的負面影響並沒有因為兒童變成了成年人就完全自動消失,曾經的農村留守經歷依然在悄然地影響著他們在大學的生活和發展。

盡管農村留守經歷的逆境讓農村留守大學生變得堅強獨立,他們的學習成績也因為自己的努力而並不遜色於其他同學,但他們面臨的現實發展問題依然是不容忽視的:家庭支持的不足造成了他們在學業上的片面發展,導致其綜合能力相對低下、自我概念發展偏弱﹔童年期的親情缺失導致他們在心理上仍存在一些揮之不去的陰影,在個性發展上形成人格缺陷,加大了產生心理健康問題的風險。

農村留守大學生雖然屬於有農村留守經歷的青少年中的精英,但在整個大學生群體中,他們卻是發展處境相對不利、規模最大的特殊群體。研究團隊認為,大學生的光環很容易掩蓋農村留守大學生在發展中現存的問題,成年人的身份也讓他們失去了隻有農村留守兒童才能擁有的政策關懷和社會關注。如果農村留守大學生在大學的發展問題得不到積極關注和有效解決,留守經歷所導致的各種負面問題勢必會在他們的成年期繼續惡化,留守經歷創傷將會失去最佳的治愈環境和機會,他們的學業和人生將由此受到難以估量的負面影響。

研究團隊認為,從“弱有所扶”的社會責任和“教育公平”的教育理念來看,農村留守大學生屬於出身寒門、發展有難的弱勢群體,理應予以充分的關愛和幫助﹔從精英學生對社會未來所作貢獻的潛在價值和社會救助的效率來看,他們自立自強的優秀品質也更值得被社會關愛。

當然,農村留守大學生雖然特殊,但絕不是問題大學生。他們現存的問題仍然屬於發展中的問題,而且作為成年人,他們已經擁有了相對健全的心智和獨立自主能力。在相對優越的大學環境中,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可以在大學師生的幫助和自己的努力下實現自己與留守經歷的和解,進而逐步消弭其負面影響。

幸運的是,一些高校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並採取了相對應的舉措去幫助這些曾經的留守兒童。研究團隊建議,有關部門和更多的高校應該向這些高校學習:在對待農村留守大學生時既不能放任自流,對他們不聞不問、置之不理,也不能亂貼標簽,視他們為問題學生而一概採取簡單粗暴的做法,應該針對不同學生的不同問題在自然學習和生活狀態下給予他們必要的關心和幫助,促使他們在大學期間能夠自主發展和茁壯成長。

(作者為武漢理工大學副教授)

(責編:何淼、熊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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