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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詩詞大會》冠軍陳更:工科博士的十四次登場

2019年02月21日08:32 |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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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中國詩詞大會》冠軍陳更:工科博士的十四次登場

  陳更在《中國詩詞大會》。節目組供圖

  2月14日晚,陳更站在第四季《中國詩詞大會》決賽的選手台前,兩根麻花辮,一身藍色民國裝,表情平靜,此刻已到冠軍之爭。

  “請聽題,根據以下線索說出一種植物。”主持人念題:“一,劉禹錫說它‘晚來風起花如雪’。”

  話音剛落,其余三條線索尚未念出,陳更便抬起右手,按了搶答器:“柳樹。”

  掌聲響起,陳更奪冠。

  過去四年裡,這位北大博士生、研究機器人的工科姑娘,連續四次參加詩詞大會,十四次站上主舞台,終於在第四季拿到了冠軍。

  有人感慨“天道酬勤”,有人稱贊“實至名歸”,但對陳更而言,詩詞的路,才剛剛起步。

  “陳更,可以了”

  陳更老家位於咸陽的村子裡,紅色磚房,農家土炕,門口是筆直的水泥路,大片麥田在道路兩旁鋪展而去,夜晚,月光透過冬春的霧靄洒下來,洒在北國正月尚未散去的糕點味和犬吠聲中。

  陳更回來了。家人們都聚在咸陽老屋十幾平米的房間裡,叔嬸提著水果,弟弟妹妹抱著零食。節目早在去年12月就錄完了,家人按捺不住,問陳更戰況如何,對方只是笑,不肯“劇透”。

  當晚,大家隻知道陳更會登場,卻不知道比賽結果。陳更想的是,“希望他們能享受看比賽的過程。”

  陳更假期帶回的書。新京報記者 王雙興 攝

  電視擺在牆根,屏幕不大,牡丹形狀的舞台燈光亮起,節目開始了。陳更第三個出場,站在舞台正中,和其他三位選手爭奪攻擂資格。四季詩詞大會,成績突出者可以上台攻擂,到決賽的冠軍爭奪戰,已經是陳更的第十四次登場了。

  屏幕外的陳更坐在老屋門口的椅子上,和台上不一樣。她沒有化妝,穿了一件灰黑格子羽絨服,長發隨意地綁在腦后,“鄰家女孩”模樣。

  起初,家人們嗑著瓜子,歡快地討論嘉賓的年紀、選手的妝容,時不時冒出一句“這娃厲害,能拿冠軍”“哎呀,這個題難嘞”。

  慢慢地,競爭越來越激烈,舞台上的陳更離金字塔頂端也越來越近,家人把零食放回桌上,緊盯著電視看。

  決勝環節,擂主孫曉婧上台,站到陳更身側,總冠軍的獎杯就放在二人中間。主持人董卿笑著說:“它近在咫尺,它唾手可得。”

  陳更的媽媽嘟囔:“哪有那麼簡單。”爸爸摸了摸額頭:“緊張啊。”陳更抱著電腦在一旁做自己的事,瞇著眼睛笑了一會兒,沒說話。

  冠軍爭奪賽不算漫長,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陳更以5:2的成績取勝。

  “第四季《中國詩詞大會》的總冠軍已經產生了,她就是——陳更。”董卿宣布比賽結果,左手所指的方向,陳更微笑著鞠躬。

  直到電視中幾位嘉賓一起上台,給冠軍頒獎,電視外的陳更才去隔壁房間的行李箱中,把獎杯拿出來,遞給家人看。奶奶眼眶有點濕潤,小叔在一邊笑:“夠低調的。”

  水晶獎杯很大,印著“中國詩詞大會”字樣,在家人手中傳看了一番,最后落到陳更父親手中,他把獎杯抱在胸前,招呼愛人幫忙拍照。

  80歲的爺爺坐在離電視最近的地方,一直沒說話,直到孫女拿到了冠軍,才慢悠悠摘下眼鏡,滿意地說了句:“陳更,可以了。”

  左岸與右岸

  陳更第一次出現在詩詞大會的舞台上是2016年2月,《中國詩詞大會》第一季,她的身份是研究智能機器人的北大力學系博士生。

  在比賽前的自我介紹中,她說:“我愛我的機器人生涯,它是我理性現實的左岸﹔我也愛我詩情畫意的詩詞世界,它是我柔軟感性的右岸。”

  2月13日,農歷大年初九,陳更坐在老屋的炕上碼字。電腦裡裝著機器人研究的資料和數據,也裝著和古典詩詞有關的讀書筆記和散文。

  炕頭放著一疊書,《浮生一日》、《中庸証釋》、《二十四詩品導讀》,不一而足。這些是她從北大圖書館借來的,裝在行李箱裡,一路從華北拉到了關中。

  父母住在城裡的居民樓,但每年寒暑假,陳更回到咸陽老家,都和爺爺奶奶住在村子裡。她喜歡農村,有星空,有鳥鳴,有土地﹔也喜歡村子裡慢悠悠的節奏,像冬日晴空中偶爾路過的雲,不慌不忙,適合讀詩。

  1992年,陳更出生在咸陽。和咸陽的許多家庭一樣,陳家也重視教育、崇尚讀書。老家西側的房間裡,至今還保留著兩個古舊的書架,上面塞滿舊書、舊課本和舊雜志,那些是陳更父親和叔叔用過的,被爺爺保存了起來。陳更小時候,沒有書看了就跑去架子上翻,看八十年代的流行小說,看舊課本上的故事,也看《知音》和《故事會》一類的雜志,對文字的痴迷在那時生了根。

  不過,中學文理分科時,陳更選擇了理科。她家境一般,覺得理科意味著可以有一技傍身,意味著更廣闊的就業面。

  高考后,陳更被同濟大學錄取,讀自動化專業。那裡有很多的河流,大片的草地,養著孔雀和天鵝,很快喚醒了陳更的文藝細胞,她選修了聲樂課、電影鑒賞課,還喜歡上了張棗的現代詩,幾年后回望,還會感慨:“我目前想到那些生命中美好的初遇,很多是在同濟。”

  古典詩詞的啟蒙,從21歲開始。那一年,陳更保送北大直博,專業是一般力學與力學基礎,研究方向是智能康復機器人的控制器設計。每天大部分時間在實驗室裡度過,讀文獻,做模型,推公式,處理數據。

  “當時換了一個環境,生活出現暫時的斷層,獨處的時間變長,當外界全部陌生了的時候,人可能會更容易審視自己。”陳更說。她喜歡上了燕園,圖書館有長長的走廊、大大的落地窗,鬆林有宗璞喜歡的紫藤,朗潤園有季羨林種下的季荷。她很少逛街,也從不追劇,閑暇時間全都用來看書。

  “書荒”的時候,偶然讀到《蔣勛說唐詩》,“發現詩詞沒有原來想象的那麼晦澀,而是和生活聯系在一起,有很多妙趣。”就這麼被領進了門,然后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越讀越多。

  在第一季節目播出后不久,央視邀請陳更回顧詩詞大會,鏡頭前,她說:“我們在日常必需的東西之外,還要有一點兒無用的東西和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賞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詩詞就是我們不求解渴的酒,不求飽的點心。”

  那天,她引用了陶弘景的詩表達這種心情:問我何所有,山中唯白雲。隻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陳更在新書簽售現場。受訪者供圖

  拾貝殼的人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大家好我是陳更,我又回來了。”《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梳著麻花辮、穿著民國裝的陳更再次站在舞台上。

  隨著出現的次數增加,陳更的關注度也在不斷上升。微博粉絲數越來越多,到第四季奪冠后已經突破了10萬﹔她有了自己的粉絲群,大家平日裡聊詩歌、聊家長裡短﹔很多人發私信給她,有的分享最近讀到的詩詞,有的表達對詩詞的喜歡,也有的說,自己重新燃起了對詩詞的熱情。

  九零后姑娘李田(化名)從第一季開始,就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五個人一起看詩詞大會。一家人都是陳更的“鐵粉”,陳更攻擂成功時,大家跟著高興﹔陳更失誤給對手送了分,大家跟著著急﹔陳更換了發型或是衣服,大家在電視前討論﹔陳更拿下了第四季的冠軍,大家又興沖沖地回味起她在場上的表現。

  李田外婆深受詩詞大會的影響,退休前,老人曾是一位數學老師,很少接觸語文,看到兒女們“追星”后,慢慢愛上了古典詩詞,每天晚上拿著本子看電視,把節目裡提到的詩句全都抄下來﹔那段時間她剛剛學會用智能手機,還特意買了詩詞網課,每周學習一首詩,到現在足足四年了。

  這些年裡,陳更還收到過許多紙質的來信,大部分人寄來了自己寫的詩詞,希望作品被嘉賓和董卿看到。

  印象最深的一封,來自一個村庄,寄到了北大,信封裡塞了一沓紙。

  信裡寫:“認識你是在監獄……節目不是直播的,每天下午五點守在電視機前,成了習慣,也成了精神支柱,更被詩詞的魅力所折服……而今邁步從頭越。新生的我又一次站在了命運的十字路口。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那份自卑感。知恥而后勇成了唯一選擇……交你這個筆友,不是因為你的美麗、學歷,或者身在名校,而是因為你的出現,就像黑暗中的一盞燈。”

  陳更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生命中的“燈”。過去,在她看來,詩詞常常變成高考的填空題,或是賣弄文字的技巧,但是那封信讓她知道真的有人相信詩詞的力量﹔也真的有人因為詩詞,開始新的人生。

  陳更回憶起這件事,在自己的書中寫: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跑到海邊玩耍的小孩,貪心地撿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沒想到玩得盡興之余,歡笑聲竟然傳得這麼遠,傳到別人的心裡,使人對這海洋也有了神往。

  她逐漸有了傳播詩詞的使命感。“尤其是在獲得了很多掌聲、鮮花、贊譽和支持以后,覺得應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2016年起,陳更堅持每天出現在粉絲群裡,以語音的形式分享一首詩﹔2017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幾生修得到梅花》,用通俗的語言解讀傳統詩詞﹔2018年底,她注冊了抖音賬號,在15秒的時間裡構建場景,讀詩、說詩,講述詩詞背后的故事……

  “我很努力地想讓每一個人都知道(詩詞),先知道它,然后進來看一看,如果不喜歡,你再退出去﹔如果喜歡,就多讀一點。”陳更說,“如果一個人愛詩詞,他一定不會變壞,不會變成強奸搶劫女乘客的順風車司機,他會有基本的人的品德。因為詩詞在傳播人性的悲憫和善良,一個人感知到世界的美與善,柔軟與細膩,會更愛這個世界,會沒有那麼尖銳,沒那麼多戾氣。”

  草蛇灰線,伏脈千裡

  四次參賽,四次告別,陳更說,有種“狂歡散場的感覺”,離開舞台,回到庸常的生活中,人們行色匆匆,做著和詩詞無關的事﹔但詩詞產生的聯結,讓陳更有了新的朋友圈和另一個世界。

  在第四季《中國詩詞大會》的決賽現場,高鐵線路工馬浩然唱了一首《鴻雁》,分別的時刻越來越近,胖乎乎的男孩子有些哽咽,他說:“今天來的時候,我們坐了最后一次大巴車,以后我們就要分別了……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行業,來自不同的地方,但是因為有了詩詞,我們聯系到了一起,所以我們的情結是不變的,也是不斷的。”

  鏡頭轉向其他選手,不少人掉了眼淚。

  主持人董卿說:“大雁是候鳥,我們也可以把詩詞大會看作一種召喚,就像一個節令一樣,每年都會有這樣一個季節,我們從四面八方回到這裡,相互取暖,相互過冬,相互擁有最誠摯的問候和祝福。”

  在參加詩詞大會以前,陳更沒有加入過任何詩詞社團,她忙碌在工科生的實驗中,詩詞像是另一個隱秘世界。而如今,詩詞大會讓她有了一個全新的朋友圈,聽說一句有關詩詞但自己不認可的觀點,“會沖動地想趕緊找個人求証和分享自己的看法”﹔朋友們還會互相分享課程的資源,在比賽前,選手們也會做徹夜的交流……

  《中國詩詞大會》第三季的選手陳玨如全程看完了第四季的比賽,她說:“陳更無疑是最亮眼的,不管什麼時候始終保持自己的語速,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是真正地享受詩詞,享受比賽。”

  在第三季節目錄制時,因為年齡相仿、愛好相近,陳玨如和陳更成了要好的朋友。分別后的一年時間裡,兩個人一直保持聯系,聊科研的壓力、未來的規劃,也聊共同喜愛的詩詞,“這是我們在忙碌的現實生活中超脫出來,保持詩與遠方的方式。”

  由詩詞萌生出的情感聯結,不僅存在於選手之間,還將陳更與古人牽絆到一起,獲得穿越時空的情感共鳴,回到現實世界,又擁有了新的關於愛的視角。

  以前,提及“最喜歡的詩詞”,陳更會想到“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到“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她說,年少的時候,會喜歡那些漂亮的描寫,精致的對仗,或是磅礡大氣的排比句。但詩詞讀久了,越來越偏愛“悠遠的感覺”。

  她在許多場合提到,最喜歡的詩詞之一是杜甫的《夢李白(其二)》,陳更揮舞著手臂描述其中的意境: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那可是風華正茂的,仰天大笑出門去、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妄詩人,竟然像老頭一樣抬起頭來撓撓后腦勺,而且頭上的頭發都白了。

  “你凝望著他的背影,沒有交流,也不需要他知道,從中咂摸出很復雜很豐厚的人生意味來。”陳更說。

  她想起了兒時的一個場景——

  夏天的傍晚,父親帶陳更外出散步。那時候城裡還沒有像樣的公園,咸陽湖周圍也沒有建設完畢,他們停在渭河大橋上乘涼,路上車來車往,橋下是渭水,陳更坐在地上玩,父親則在幾米外沉默著。

  有車經過的時候,橋面震動,陳更無意識地抬起頭看父親,他背影很瘦,瞇著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裡。

  許多年后,陳更看到“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突然想起了曾經輟學到紡織廠工作的父親,想起他或許有過的熱血沸騰的理想,好像一瞬間,理解了父親。

  曾經,在網上,有人發帖問:小時候背那麼多詩有什麼用?

  陳更很喜歡其中一個網友的回復,對方寫道:所有童年生吞硬嚼下去的古詩詞們,都已經攜帶著作者創作時那一刻的情深,在我們此后漫長的一生中草蛇灰線、伏脈千裡。(記者 王雙興)

(責編:郝孟佳、熊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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