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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學生評教:名存實亡

2016年01月18日08:49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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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高校學生評教:名存實亡

□“我不是售貨員,不需要服務態度好、多賣點貨,我只是把應該教的知識教給學生”

□“我‘大開殺戒’抓學生,學生也會‘大開殺戒’反擊”

□“我們年輕時血氣方剛地走上講台,誰不是想把真才實學教給下一代呢?”

打開教務系統的教師入口,汪靜昕(化名)移動鼠標滑過頁面上的“教學質量評價”按鈕,隻點開旁邊的欄目看了看新的教務通知。除非填表需要,這位山東財經大學的副教授很少主動點開看學生對自己的評分。

如果汪靜昕願意,她能看到的內容有:評教平均分,給她打“優、良、中、差”的學生分別有多少,偶爾還能看到不具名的簡短評語。評分和評語都是匿名的。

點開教學評價系統,貴州民族大學的大三學生何宇(化名)也沒細看教學態度、教學水平等打分項目,就全部勾選優、優、優。著急看成績的同學還讓他順便幫忙評教——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先對這學期的課程全部進行網上評教,才能看見考試成績。

為了讓學生參與評教,校方的手段五花八門:有的學校規定要先評教才能看到期末成績,有的學校要先評教才能選課,還有的學校規定不評教會影響期末成績。

把學生和老師綁在“評價”與“被評價”兩端的評教系統,已經陸續覆蓋了國內高校。這個1920年代起源於美國高校、針對教師教學效果而建立的評價模式,在中國高校卻面臨著名存而實亡的尷尬。

老師的糾結

汪靜昕到山東財經大學教書有12年了,當老師以來,她經歷了不同形式的評教,但汪靜昕很少關注自己的評教成績,直到前幾年評職稱時她才意識到這個分數的存在。

評職稱要填表,包括教學成果、科研成果等,在表格上,來自學生的評教分數被當作老師教學質量的反映。不少學校規定,如果教師的評教分數排名太靠后,可能會被領導“約談”、職稱申請延后一年至數年,乃至可能失去講課資格。

也正因此,“評教是逼教師取悅學生”“學生評教等於誤人子弟”“學生評課加劇了教師的‘丑角化’”等說法在“青椒”們經常出沒的論壇上層出不窮,還有的老師干脆指出:讓學生評教有弊無利,早該廢除。

“老師取悅學生”,在汪靜昕身邊也確有實例:有的老師給沒吃早飯的學生煮雞蛋、煮面送到學生宿舍,等等。這種做法在汪靜昕看來有些不可思議:“我不是售貨員,不需要服務態度好、多賣點貨,我只是把應該教的知識教給學生。”

這位副教授說自己“沒有野心”,並沒有考慮評教授職稱。她擔心,如果自己一心想評教授,可能就會受評教分數的牽絆而“不敢管學生”。

汪靜昕自認為對學生“該盡的心都盡了”,而學生大都是有判斷力的成年人,自會判斷哪些老師教學負責、哪些老師講課純屬應付差事,所以她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去關注學生怎麼打分。

但汪靜昕並不是不想知道學生對自己的看法,只是“不想以分數的形式”。她覺得:“人在任何階段,應該都不想被分數定義吧。”

汪靜昕的同事伍媛媛(化名)也有類似的糾結。

伍媛媛發現,打開評教系統頁面,自己幾乎得不到有價值的信息:寫評語的學生寥寥無幾,偶爾有評語,也只是“很好”之類的泛泛之談。有些高校的評教系統上,則根本沒有寫評語這一項,隻允許學生打分。

伍媛媛選擇採用其他評教方式獲得學生的反饋。剛當老師時,伍媛媛還有些惶恐,擔心自己講不好課,就讓學生們在紙條上寫下對教學的建議。另外,學院每學期都舉辦學生座談會,學生座談會上的意見也會反饋給任課教師。

評“教”,還是評“關系”?

大二學生范慷(化名)從剛入學起就延續了初中的習慣——給所有任課老師都評“優”。

“反正就是走個形式,大家開心就好。”范慷還記得,初中時同學們填完的教學評估表,先是被擱置在老師辦公室裡,然后就被當廢紙賣了。

上大學后,范慷發現評教手段更先進了:在電子教務系統上點擊選項即可。而評教的強制色彩也更突出了:輔導員曾明確告訴大家,如果不參加評教,期末成績會受影響。

一次偶然的機會,范慷發現任課老師有可能看到哪個學生打了多少分,從那以后,他就更堅定了給所有老師都評優的做法:“說不定這個老師下個學期還給我們上課呢。”范慷不願意得罪掌握分數“生殺大權”的老師。

“反正老師不為難我,我也不為難老師。”范慷說的“不為難”,指的是任課老師在期末劃考試重點、考題不偏、上課時還算寬容,等等。

和范慷一樣,范慷的室友們也是通通點擊“非常滿意”應付了事。

“除非是和老師的矛盾特別尖銳,學生才會打差評。”范慷說。

這種尖銳的師生矛盾,在范慷班上發生過真實的案例。大一時,有個任課老師騷擾班上女生,被騷擾的十幾個女生在期末評教時集體給這個老師打了“不及格”。發現自己被打差評后,這個老師非常生氣,后來這十幾個女生這門課全都“挂了”。老師還警告她們:補考也過不了。

除了這種極端案例,師生的“尖銳矛盾”,更多是體現在教學上。

在2015秋季學期的期中測評中,莫青(化名)得到了她17年任教生涯以來的最低分數。對此,她絲毫不感到意外。

上個學期期末考試,莫青所教的專業課挂了20多個學生,佔到該班人數的一半。部分挂科的學生在新學期補考時又涉嫌作弊,最后僅有兩人通過。

莫青所教的課程要上一年,自上學期末開始,莫青就做好了新學期被學生給“差評”的心理准備。

“我‘大開殺戒’抓學生,學生也會‘大開殺戒’反擊。”莫青說。

說起挂科的學生,莫青感到無奈:50多個學生中,有30多個卷面不及格,加上平時成績后,不及格人數還是多達二十幾個。而就在期末考試前十多天,莫青給學生們做了一次課堂測驗。期末考試監考時,莫青發現有一道20分的大題與測驗中的題目一模一樣。她當時感到很高興,但她的高興在閱卷時便被潑了一盆冷水:這道題僅有兩個學生得到滿分,大多數學生隻得了六七分。

莫青所教的課程是該校的品牌課程,又是考研和進企業工作的必需內容,莫青認為自己有責任教好這門課。看到這種考試成績,莫青想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新學期開學第一節課,莫青問學生們對課堂教學有什麼意見,出乎她意料的是,成績好的學生認為教學效果“非常好”,成績差的學生則給出分布於兩個極端的評價——有人認為向外拓展太多,有人則認為過於照本宣科。

莫青感到哭笑不得:“這兩種相反的評價怎麼可能集中在同一個老師身上?!”

莫青已經有教授職稱,這次的低分不會影響到她的職稱,但可能導致她在新學期重新“被聽課”——按照該校的規定,新教師和評教分數過低的老師都會被督導聽課一學期。

“雖然沒啥實質影響,但心裡還是覺得很委屈。”莫青說。

學生評教,一把“懸在老師頭上的劍”

通過過去幾年的評教經歷,莫青發現,學生學得越好,給老師的評教分數就越高。“越是用心去學,才越能感受到老師教得好壞”。

近年來,莫青所在的學校規定,教師若要參評教學一等獎,學生評教等級必須達到“優秀”。自從有了這個規定以后,莫青從未主動申報過,盡管在這之前她也拿過幾次教學一等獎。

“我為了拿這個獎,是不是就不敢把吃早餐的學生攔在教室外了?”莫青曾不止一次這樣做過,“當我有所求、有欲望了,就可能會向學生邀寵”。

莫青認為,高校裡教風、學風逐漸惡化,部分就與學生評教有關。

“教風嚴,學風才能好。”但當老師面臨學生評教的壓力,還敢不敢管學生?莫青這樣擔心。 “學生評教,就是一把懸在老師頭上的劍”。

賀利堅曾是煙台大學教學督導與評價中心評價科的第一任科長,出任之初,賀利堅遇到過不少麻煩,有老師直接踹門進來找他理論:“學生不能給老師評教!”

賀利堅和同事們的任務是:在每個學期末收集數據,人工瀏覽六七萬條學生評語,並刪掉純屬泄憤謾罵的評語,然后反饋給學院主管領導及任課老師。

賀利堅原本覺得,評教可以給師生提供一個好的溝通渠道、給各種觀點以表達平台,從而促進教學工作的改進。

但他發現,評教在實踐中慢慢變味:一開始,評教是自願行為。但學生們的參評率上不去,學院就有壓力,有的班主任和班長急了,就收集了全班的賬號去評教。時間久了,評教工作按部就班地做,有的老師也就不大重視評教結果了:隨便吧。

賀利堅認為,評教最大的價值首先就在於為老師和學生提供一個交流平台。在起草《教學評價工作條例》時,賀利堅明確表示評教分數應隻供教師改進教學用,暫時不要作為考評、晉升的依據,至少給出一段時間,培育出師生能夠無功利評價的氛圍。但是,學校其他職能部門卻希望立刻就將評教分數與津貼、職稱等挂鉤——這是一種省事的處理方法。賀利堅理解,卻也感到無奈。

賀利堅關注過老師的行為和評教分數之間的關系。他聽說過:有的老師為得到高分而去討好學生、也有的嚇唬學生,但這樣的老師,得分並不會很高﹔而真正嚴格、對工作負責的老師,也不是傳聞中的低分,隻不過可能不是最高而已。

讓莫青願意忽略評教分數、繼續堅持嚴格要求的,是畢業生或准畢業生的反饋。

去年12月底,莫青路過教學樓,遇到一群剛結束研究生入學考試的學生。學生們高興地沖她打招呼,感謝她過去上課時的嚴格要求。看到學生的笑臉,莫青感覺自己的堅持有了意義。

“我們年輕時血氣方剛地走上講台,誰不是想把真才實學教給下一代呢?”莫青說。

師生交流,可另辟蹊徑﹔教學監督,尚待更好制度

有國內研究者認為,評教的目的主要有“獎懲”和“促進發展”兩種。“以獎懲為目的”指將評教結果作為老師晉級與否、加薪與否的依據,“以促進發展為目的”指為教師改進教學、提高教學技能提供建議。

但在實際操作中,“獎懲”往往壓倒了“發展”,評教更像是行政控制的方便手段,希望得到學生反饋、改進教學的老師隻能另辟蹊徑。

近年來,同濟大學航空與力學學院教授沈海軍已經養成一個習慣:每學期末都會把學生的評教結果一字不落地貼到自己的博客上。

沈海軍喜歡寫博客,他的博客也成了與學生交流的“據點”。

有一次,沈海軍在科學網博客上談論《飛機結構疲勞與斷裂》,有個學生匿名留言說:課堂上“應力比對材料S-N曲線的影響”講反了。沈海軍努力回想:難道是自己口誤講錯了?他對此完全沒有印象,但既然學生指出來,很可能確有其事。於是沈海軍回復了這條評論,他重新解釋了這個知識點,並向學生道了歉。

這件11年前的舊事讓沈海軍至今印象深刻,他說,自己從那以后就慢慢養成了“上課嚴謹、心懷敬畏”的習慣。

莫青也發現,不少國外高校雖然也做學生評教,但隻把它作為教學改進的建議,而不是教師考核的依據。

“(老師)課上得好不好,同行最權威。”莫青認為,同行和教學督導的聽課評價,是評估教學質量更客觀的依據。

沈海軍建議,可以邀請往屆畢業生來評價自己當年的老師——當師生之間已經沒有利害關系,社會閱歷也使得學生們的思想更加成熟,這樣的評價會更加客觀、公正和理性。

(責編:王悅(實習生)、林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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