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中小站片刻
焦海洋 绘
■冷玉斌
前天刚读完《斯通纳》。安静的冬日,读安静的书,实在再恰当不过,虽然,斯通纳貌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是不可测的暗流与沦陷。到他自己的那本书“跌进房间的寂静中”,我已经不再介意,没错,斯通纳与生活告别,而我的2015年也只剩最后两周了。
回望一年所录,不过了了,试择数札,是梳理,是回望,更是记忆,记忆这一年,我曾在书中小站的一个又一个片刻。
五月二十七日
卓越班学习安排了“中国现代文学馆”之行。走过一趟后,感觉上了一节好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课,扎实、丰富、可感。馆中藏有大量著作、信件、手札、文物,有一处,驻足良久,那是萧红致萧军的手札:
君先生: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我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舱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现在船停在长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了。
到东京再写信吧!祝好!
七月十八日
这是萧红去日本后给萧军的第一封信。书里读过的来到眼前,“若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读着读着,不知想到什么,在手札跟前,难过起来。
出馆时,才看到熊秉明先生雕刻的鲁迅头像就在正门不远处,赶紧跑过去,朝圣般围着转了又转,看了又看。震撼,还是震撼。
六月十五日
下午读《前辈们的秘密》,刘绪源先生之“谈话风”让我由衷欢喜,书中篇什贯穿了刘先生的一个观念,他认为“文章家”的长处在于才情。所谓才情,无非是:天赋;素养;趣味。书里细节,有滋有味,恰体现了这三者,比如刘先生与中行老人第一次见面后,“谈得很愉快”,刘先生提出要一幅字,回沪不久,中行老人的字就寄到了,是一首五绝:
“面壁谁相问,凭栏我自知。家园仍有梦,况是月明时。”
还有吴小如先生与他聊天,谈顾随先生:
“顾先生讲课,那才叫散漫呢,一会儿说自己生病,一会儿说昨天腰疼,真是言不及义。一堂课眼看过去了,那天要讲的是辛弃疾。到了最后,才说起稼轩的豪放派,那是——以健笔写柔情。就一句话,够了,一堂课就这一句,你的收获就不小了!”
这令人发噱的场景之后,岂不正是“才”与“情”?
七月一日
偶见村上新书信息,《爱吃沙拉的狮子》。信息里摘引村上书里的一段话:
对人而言,最重要的大概不是知识,而是渴望获得知识的愿望和热情。只要有这种东西,我们就会不断前行,仿佛在推动自己一般。
想到自己,在书中小站片刻,也是一种推动?推动什么?
八月六日
渴慕已久,终于拿到傅月庵《书人行脚》。
二○○三年一月四日深夜,傅先生到达北京,“窗外有眉月一线”,他忽有所怀:
今月曾经照古人,想起袁宏道、龚自珍、谭嗣同、鲁迅……或都曾看过这样的天空,黑夜里,心底竟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探底碰触到了所谓“文化积淀”的东西了。
“情怀”这个东西,真不是随便就有的,我在北京数日,就没有这样的思与诗,而“文化”,正在这样的思与诗里。
上午与女儿同读绘本《第一次提问》(长田弘文、伊势英子绘),深深沉醉,下午续读《书人行脚》,正引有芥川龙之介之语,与长田之诗或可互文:
为使人生幸福,就得喜爱日常的琐事,云之光、竹之摇曳、群雀之噪鸣、行人之容颜——从这一切日常的琐事里,体味出无上的美味。但要喜爱琐事,便得为琐事而苦恼。我们为了微妙的享乐,也得微妙的受苦。为使人生幸福,就得为琐事而苦恼。
“我们为了微妙的享乐,也得微妙的受苦”,此语大妙,把女儿叫过来,说给她听。
九月二十日
人世间,多不可预期之事,谁承想,今天下午,就看到了台北的天空;谁承想,今天晚上,就到了“诚品”敦南店,徘徊流连四个多小时,收书如下:
《慢读里尔克》《什么是文学:文学常识二十二讲》《自己的看法》《仿佛若有光》《花木兰》《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会读书》《国语日报》《关于罗丹——日记择抄》《爱自学的孩子,不会怕未来》《看的方法》《老师也会有哭的时候》《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
十月二十三日
睡前读《三联生活周刊》陈赛文章《一位耶鲁文学教授的童书清单》,介绍了哈罗德·布鲁姆推荐给儿童的经典书籍,排在第一位的是《柳林风声》,还有《一个孩子的诗园》《小妇人》《镜中奇缘》,现代作家中,他只推荐了莫里斯·桑达克的《野兽国》,认为其“魅力不仅在绘画,在文字风格上也堪称大家”,至于传统童话,他推荐了安徒生、格林兄弟以及北欧神话等,但他认为最适合孩子阅读的童话,乃是安德鲁·朗格改编的童话集。
书单列完,如果想让自己的孩子爱上阅读,父母能做些什么呢?书单列完了,如何阅读呢?如果想让自己的孩子爱上阅读,父母能做些什么呢?教授说:“我想,父母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温柔和耐心,适时的提供一些建议。比如你可以说,亲爱的,今晚我们关掉电视,让我给你念一本《儿童诗园》吧。或者,我坐在这里,给你读一则北欧神话,或者《柳林风声》,也许你会很喜欢的。让我们老派一晚上。虽然听起来有点可悲,但这是我唯一能建议的。”
十一月十八日
到今天,老大哥李玉龙溘然离世已有一月。与李老师四年多没见,最后传来的消息竟是永远的告别,一个多月了,仍不好受。今天找出《挪威的森林》,翻到木月自杀那几页,盯着那行黑体字看了很久: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只是与“生”告别,如此艰难。又读朋友寄来的《直视骄阳》,欧文·亚隆说:“每个人死后在分子水平上又将重新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为未来的世界添砖加瓦。”想来,老大哥如今在我现在还未抵达的世界,为“未来的世界添砖加瓦”。这是唯一的安慰。
十二月四日
“你必须很喜欢和自己作伴。好处是,你不必为了顺从别人或讨好别人而扭曲自己。费里尼说。
每天晚上点亮台灯的时候,我其实一直是喜欢和自己作伴的。因为我自己包括了我喜欢的书,作家,咖啡,朋友,还没有实现的梦,和费里尼。”
出自《文字的背影》,王为松著。
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读书——是啊,斯通纳最后对生活的领悟也不过如此:
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不过,我也始终记得冯至先生那首诗里写下的: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年复一年,与自己作伴的我,在书中小站片刻,为的只是但愿这些书像一面风旗那样“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比如生活,比如死亡,比如成长,比如教养,比如教育,比如课堂,比如那很多的比如……
(作者单位:江苏省兴化市第二实验小学)
(来源:中国教育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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