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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起點的相對公平:兒童發展是下一階段減貧戰略的核心

2021年01月13日10:29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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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了起點的相對公平

  2019年12月13日,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營鎮鄉中心幼兒園,孩子們趴在教室的窗口。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雋輝/攝

  2019年12月11日,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孫甘店鎮幼兒園,孩子們在表演情景劇。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雋輝/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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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盧邁講了一個細節:在西部農村,一名男孩在18個月大的時候被拴在床頭,他的活動半徑隻有一根繩子的距離。這是他年邁的曾祖母能想出的最好辦法,既不耽誤農活兒,又能保証孩子安全。

  該基金會最新調研發現,在農村,有的家長不懂喂養方式,經常給孩子吃面條、饅頭等單一主食﹔有的家長誤認為奶粉比母乳更有營養,就把奶粉留給男孩喝,讓女孩喝母乳﹔還有很多家庭缺少圖書和玩具,電視、手機成了孩子打發時間的工具,電子游戲和短視頻充斥孩子的童年﹔有的家長一有了錢就給孩子買零食,導致大量非正規廠家生產的“五毛零食”蠶食孩子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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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治蘭沒有想過自己每次帶孩子玩,能對一個孩子的人生有多大影響。她只是如往常的周末一樣,來到孩子的家門口,喚一聲“羅彥茜”。

  “哎!”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2歲多的羅彥茜立馬猜出了是誰。她興奮地小跑著,扑進羅治蘭的懷裡。

  羅治蘭今年35歲,比女孩在外打工的母親年齡稍長。羅治蘭的角色像老師,也像母親,她是湖南省古丈縣紅石林鎮團結村的家訪員,也被稱作育嬰輔導員。村裡半歲至3歲的孩子,都是她的服務對象。

  2018年6月,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開始在湖南古丈實施“慧育中國:山村入戶早教計劃”,這項針對0-3歲農村兒童早期發展的項目,聘請當地農村女性作為育嬰輔導員,對她們進行培訓,讓她們在家訪中提供科學教養和營養養育指導。

  在古丈,像羅治蘭這樣的村級家訪員一共有31名,此外還有7名鄉鎮督導員和1名縣級總督導。

  填補成長的空白

  位於湖南、貴州、重慶三地交界的古丈,此前是特困地區之一。古丈多山,人均耕地面積不足1畝。團結村藏在大山的縫隙裡,要穿過層層白霧、繞過環環山路才能到達。

  羅治蘭擔任家訪員兩年多來,已經有8個孩子從她這裡“畢業”。羅治蘭隻有高中學歷,但在紅石林鎮家訪督導員彭李艷看來,這個8歲孩子的母親有耐心、有愛心,深受孩子們的喜歡。她每個周末要家訪11個孩子。

  2020年9月19日,是羅彥茜這個月接受的第三次家訪。一小時左右的時間,羅治蘭要帶她一起完成三塊拼圖,閱讀畫冊中《我餓了》的故事,讓孩子理解並能回答問題,此外,還要教唱一首兒歌《拔蘿卜》。

  這些內容源於“慧育中國”項目提供的標准化“教材”,旨在鍛煉孩子的肢體動作、認知、記憶和表達。有時,羅治蘭還會用礦泉水瓶和布料自制一些簡易的玩具,豐富孩子們的游戲形式。

  從短暫的互動能看出一名兒童的發展狀況。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教授施建農會重點觀察孩子的語言、面部表情和眼神。“眼神非常重要,比如你指向一個東西,孩子的視線如果會跟隨,這個過程叫共同注意,這能夠反映孩子的社會性發展。”

  羅彥茜這天特別開心,她扎了沖天辮,露出大大的腦門和兩排潔白的牙齒,不停地揮動小手。三塊拼圖對她來說並不困難,完成之后,她又把這些圖形打亂,想要在羅治蘭面前重新表現一番。

  每次家訪,羅治蘭會在表格上記錄孩子的完成情況,並檢查孩子對上次家訪內容的記憶,以及在這期間家長的配合度。

  盡管家訪過程中,羅彥茜的祖母會坐在一邊旁聽,但當被問到家訪結束后會不會帶著孫女一起做游戲,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腼腆的笑容,“我不會,學不會這些”。她是羅彥茜的主要養護人。羅彥茜的母親在孩子一歲半時去打工,父親白天在村裡做些零工,晚上才回家。

  父母陪伴的缺失在山村孩子的成長經歷中並不罕見。距離羅彥茜家不遠處,另一戶家庭的兩個孩子也是羅治蘭的家訪對象。他們的祖母哭著說,小孫子出生不久,兒子兒媳就離婚了,之后兒子以打工為由逃避在外,一直聯系不上,也不給家裡寄錢。孩子的母親再沒回來看過。祖母不僅痛心家庭破碎,更惋惜當初為兒子婚事四處籌集的20多萬元彩禮。

  羅治蘭覺得,在這種環境下,兩個孩子更需要她來填補成長的空白。然而家訪近半年,那個較大的孩子會拉著羅治蘭舍不得放手,較小的孩子仍然內向、躲閃,不肯讓她抱一抱。

  在她的11個家訪對象中,幾乎有一半是留守兒童,他們通常由祖父母帶大。羅治蘭觀察到,老人在家還要忙農活兒,對孩子基本是放養。有的老人不懂如何跟孩子交流,經常打罵小孩。她一遍遍地告訴他們,不要用打罵的方式,要多交流,多微笑,孩子雖然還不會說話,但大腦有意識,心裡也明白。

  “命運岔路”

  對於這種免費上門的科學養育指導,大多數人都歡迎。不過羅治蘭也吃過閉門羹,有人疑惑,幾次互動能有多大的效果?

  “慧育中國”項目最早在甘肅省華池縣試點,華池是中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85%的面積是山區。家訪從2015年9月開始,至今已實施5年,在這期間,對被干預的兒童,項目方持續跟蹤觀察。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盧邁講過一個發生在華池的故事。一名男孩在18個月大的時候被拴在床頭,他的活動半徑隻有一根繩子的距離,兩平方米的炕就是他的全部天地。這已是他年邁的曾祖母能想出的最好辦法,既不耽誤農活兒,又能保証孩子安全。

  男孩的父母當時分居,后來離異,祖父母都沒有照顧他的能力,平常他由曾祖母照料。“慧育中國”項目工作人員對他初期檢測時,發現他的發育異常。2017年,家訪員張靈娟找到這個男孩,從語言訓練開始,逐漸教他認識顏色、數字,他越來越開朗,表達能力也在進步。到終期檢查,3歲多的男孩,智力水平已經超過了他的年齡段。

  芝加哥大學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詹姆斯·赫克曼曾對甘肅華池半歲至3歲入戶早教的效果進行評估。根據他2020年最新的研究結果,接受家訪干預的兒童中有84%表現好於未接受家訪的對照組兒童。經過測算,入戶家訪對參與兒童的技能提升將會增加他們38%的大學入學率。這些技能包括兒童語言和認知技能、精細動作技能和社會情感能力,尤其對於最貧困兒童,影響最為顯著。“這好比在人最飢餓的時候給他的第一個饅頭,是最有效果的。”施建農說。

  早期干預為何如此重要?有研究表明,一個人87%的腦重和80%的綜合能力形成於“生命最初的1000天”,同時,人力資本最高的經濟回報率也來自早期投資。赫克曼曾提出著名的“赫克曼曲線”,這條下降的曲線顯示,隨著弱勢兒童生命周期的推進,對其人力資本進行投資的社會回報率在降低。而傳統的政策往往是在后期干預投入更多的資金,例如提供職業培訓、實施成人掃盲教育、罪犯改造計劃等。

  赫克曼認為,早期教育相關的小竅門很簡單,無需高深的育兒理論。比如,和孩子玩的時候讓他能夠看到你的臉,陪孩子一起搭積木,一起畫畫,給他講故事等。這不需要很多錢,也不需要很大的基礎設施。

  即便如此,這樣簡單的交流也是許多鄉村孩子無法實現的。赫克曼發現,富裕的家庭比起貧窮的家庭,會在教育上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親子互動更好,因此,政府在對貧窮家庭教育投資方面的介入就顯得十分重要。

  這關乎一個公平的起點。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近年的一個研究呈現了城鄉兒童起點差距的殘酷事實,上海90%的孩子在丹佛發育篩查測驗(用於早期發現0-6歲兒童發育問題)中是正常的,而在甘肅華池,這個比例是66%,貴州畢節七星關區隻有43%。

  “越來越多的社會學文獻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觀點,即不同家庭背景成長起來的孩子面臨著‘命運岔路’。”2018年11月,赫克曼在一個論壇上說,“對中國農村的留守兒童而言,尤其是父母雙方都離開,是導致兒童能力差異的一個重要因素。並不是說祖母不愛她的孫子,這同樣是資源和能力的問題。如果替代父母的看護人獨自一人、受教育程度較低、精力較差,必然導致孩子成長的環境不夠豐富。”

  “兒童發展是下一階段減貧戰略的核心”

  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集中連片特困地區的兒童,在健康和教育等方面的發展水平明顯低於全國平均水平。2020年下半年,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和中國兒童中心組成調研隊伍,歷時34天,隨機抽取了15個省份的20個貧困縣,並選擇全國婦聯的4個項目縣和基金會的5個項目縣展開調研。

  盧邁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這次調研更大的背景是反貧困,希望通過促進兒童發展從根本上切斷貧困的代際傳遞。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執行院長李實做過分析,底層人群更有可能把貧困傳遞下去,出生於貧困家庭的孩子有48%的可能會延續貧困。

  “出生在哪兒是孩子沒法選擇的,但是他卻要承擔出身不利的后果,這是十分不公平的。”盧邁說。

  在盧邁看來,中國的相對貧困問題還很大。“6億農村居民不可能靠財政轉移實現收入公平,國家財政難以維系。前期工作說明,兒童發展是下一階段減貧戰略的核心。”

  此次調研使用了體格測量、家庭問卷、兒童發展篩選小程序等較為先進的中國本土化測量工具,同時入戶走訪。調研中發現,一些錯誤的養育方式依然廣泛存在。有的家長一有了錢就給孩子買零食,導致大量非正規廠家生產的“五毛零食”蠶食孩子的牙齒﹔有的家長不懂喂養方式,經常給孩子吃面條、饅頭等單一主食﹔有的家長誤認為奶粉比母乳更有營養,就把奶粉留給男孩喝,讓女孩喝母乳﹔還有很多家庭缺少圖書和玩具,電視、手機成了孩子打發時間的工具,電子游戲和短視頻充斥孩子的童年。

  工作人員在調研中最常見到的,是爺爺奶奶扯著及膝的孫輩,或是牙牙學語的嬰孩趴在搖搖晃晃的背簍裡。如今,農村剩下最多的正是這些最弱勢的老人和小孩,年輕人在向外流動。條件較好的家庭選擇搬去縣城,而留在農村的是最困難也最需要幫助的人群。

  古丈縣一位村干部說,村裡的生育率越來越低,單身漢很難找到對象。為了延續后代,有的大齡男子會娶有精神障礙的女子,導致孩子出生就有先天缺陷,即便生下健康的孩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裡也難以正常發展。

  在甘肅漳縣,中國兒童中心師資培訓部教師孫曉舒遇見一位“跑路媽媽”。她小學文化,19歲結婚,借此逃離原生家庭。婚后她育有一子一女,因經濟拮據常與丈夫爆發矛盾。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在縣城一家工廠工作,丈夫在外地。“她對孩子比較缺乏養育意識,沒有交流和互動,也沒給他們帶文具,小朋友一整天在工廠裡非常無聊,幾次跑到馬路上她也沒有意識到,都是其他工友幫領回來的。”孫曉舒在一次調研時和她聊過天,3天后,當孫曉舒再去找她,工友說“她跑了”,留下兩個孩子由奶奶養育。

  調研共覆蓋了7762名0-6歲兒童。從針對古丈、華池等4個項目所在地2409名0-6歲兒童的篩查結果來看,這幾個縣的兒童發育水平是合格的,兒童早期發展狀況得到改善。值得一提的是,在項目所在地除了有針對0-3歲的“慧育中國”,還有針對3-6歲的“一村一園:山村幼兒園計劃”。后者已試點多年,曾在2018年獲“世界教育創新項目獎”。

  但盧邁表示,城鄉差距仍在拉大,尤其在兒童的生長發育、情緒、認知技能等方面,這與可能的遺傳因素,以及冷漠忽視、家庭暴力、毒品等不利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有關。因此,貧困地區兒童發展仍需干預。

  “總的結論是干預有效。”盧邁說。

  為“未來的風險”配置投入

  “慧育中國”項目在新疆吉木乃縣、湖南古丈縣、西藏尼木縣等全國11個縣開展,有的全縣覆蓋,有的隻覆蓋部分,累計受益兒童超過2萬人。然而這種投入與中國原832個貧困縣大約1600萬0-6歲農村兒童相比,仍是杯水車薪。而且,這一實驗項目正在面臨推廣階段最普遍、也是最大的障礙——資金不足。

  古丈縣政府提供的數據顯示,古丈目前0-3歲兒童早期養育和照顧服務覆蓋兒童數303人,覆蓋家庭293戶,佔全縣0-3歲戶籍嬰幼兒比例為14%。2019年,古丈縣財政在兒童早期發展專項資金投入為20萬元。“在兒童發展投入方面存在的主要問題有經費緊張、持續投入難度大。”

  古丈縣政府一位工作人員介紹,項目成本主要來源於人力。以羅治蘭為例,家訪員的月工資是1000多元,每到一個家庭家訪一次是30元。這個數字對於一般村庄20多歲的年輕女性而言並無吸引力,外出打工收入更加可觀。此外,家訪員作為一個新職業,沒有社會保險,缺乏穩定的保障加劇了人員的流失。

  “慧育中國”項目資金,通常來源於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或對口幫扶單位的資金支持,再加上政府專項投入。很多時候,一旦失去外部的資金支持,項目就會萎縮。

  “我國脫貧地區有大約1600萬0-6歲兒童生活在村裡,其中相當數量的兒童早期發育遲緩,是我國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突出體現。”盧邁建議,針對3-6歲在村兒童的學前教育,中央政府應繼續加大投入、保障經費,將政策進一步向村一級傾斜。

  而針對0-3歲的孩子,他建議國家從扶貧資金中設立專項資金支持。

  每人每年投入3000元,可以產生數十倍的終身收益。

  短期來看,良好的教育是一個家庭最急迫的需求。根據調研初步結果,貧困地區的家長普遍希望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但有3/4的家長苦於沒有正確的教育指導。中國兒童中心黨委書記叢中笑建議,將3歲以下嬰幼兒家庭教育支持服務納入政府公共服務。希望“十四五”期間有更多的資金投入到0-3歲兒童,特別是貧困地區的兒童身上。

  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研究員韓鳳芹和博士生曹蕊在一篇題為《構建兒童早期發展公共服務體系:理論探討與現實選擇》的論文中建議,為未來的風險提前配置財政資源。對欠發達地區或處境不利兒童,可設立專門的兒童早期發展綜合服務項目,由中央和地方共同承擔財政事權和支出責任,適度加強中央支出責任。

  “預分配比再分配更符合成本效益原則,投資兒童相當於投資國家未來,兒童早期發展公共投資是財政對公共資源的預分配,將公共資金預先投資於兒童早期發展,更能兼顧公平與效率。”他們指出。

  盧邁在多個場合為農村兒童早期發展問題鼓與呼。他強調:“不要小看這個群體。每年有250萬人進入勞動力市場,以20年計,將來這批人長大,走出村子,將會有5000萬勞動力,他們是身體健康、心理陽光、語言認知各方面能達到基本水平的5000萬人,還是心理比較扭曲、各方面能力不足的5000萬人,這對大家、對國家來講,都是至關重要的。”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張藝

(責編:郝孟佳、孫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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