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霧霾中行走的大學生
臨近畢業季,李欣又開始暴飲暴食。
一頓飯,她要吃到食物仿佛堵在嗓子眼才肯停下來。“我知道這已經嚴重影響身心健康了,但沒辦法,找不到更好應對焦慮的方法。”
就業壓力像一座大山壓得李欣喘不過氣。李欣是北京某重點高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的畢業生,秋招一開始,她便像拉響警報一樣打足精神。
剛開始,她對就業形勢感覺比較樂觀。去年2月,一家部委直屬事業單位讓李欣先去實習,專業對口,待遇豐厚。因為筆試與專業面試成績排名靠前,即使是差額實習,李欣覺得勝算也很大。實習結束后兩個月,她打過無數次電話,得到的回復皆是“等消息,最終結果還沒有確定”。再次得知消息時,正式入職名單已經公布。她的名字並未列入其中。
“那時候,很怕到最后一個工作都沒找到。”李欣開始在各處搜羅來的招聘公眾號、App、網站上投遞簡歷。投遞的崗位太多,她不得不列一個表格,將投遞崗位、日期、進行狀態等記錄下來。
石沉大海是簡歷最多的去向。李欣經常感覺自己“睡了也和沒睡一樣,大腦是沒有休息的”。即便如此,每天早上,她還是打起精神檢查郵箱,“睡前會再檢查一次,就怕漏掉筆試或面試信息”。招聘接近尾聲時,李欣逐漸開始緊張、焦慮,“有時不自覺地,手都在抖。”
李靜是北京某高校傳播學專業的博士生,她的焦慮來源於日常學業。
從讀博開始,李靜發現班裡的氛圍更“卷”了。“不僅是發論文的壓力,還有課業成績的壓力。”
李靜認為博士學習階段,應更專注於田野調查。還沒開學,她便常去圖書館看書、思考,去實驗室做課題項目,找被試學生做實驗。這讓她覺得非常充實,她打算按照這個步調看書、做實驗、發論文,扎實走下去。
開學后,她發現與預期寬鬆、自由的學習氛圍相反,同學們非常積極,課程作業字數也越寫越多,“大家都想得國獎和一等獎學金”。從最初老師要求的2萬字“卷”到5萬字。她覺得單純拼字數有些浪費精力,不想跟著“卷”,但又怕課業分數低,被同學們瞧不起。
半學期過后,李靜逐漸出現過度焦慮、抑郁、精神緊張等症狀。
導師交代她寫好立項書,做好項目的初期准備工作。但她感覺,“電腦上的字一個都看不進去,寫也寫不出來,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看著同學一篇又一篇順利發表論文,自己的文章不是拒信就是等排期。李靜對自己的學術能力產生懷疑:“畢業后找教職,論文是衡量標准。我現在想到同學看我的眼光都透露著否定。”
北京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徐凱文此前提出“空心病”一詞,描述大學生群體的抑郁情緒問題。他認為,“空心病”是一個比較形象的說法,更准確的描述為“價值觀缺陷所致心理障礙”。這種病看起來像是抑郁症,有情緒低落、興趣減退、快感缺乏的表征。患有“空心病”的學生會有強烈的孤獨感與無意義感。
中國人民大學心理教育與咨詢中心主任胡鄧有過24年心理咨詢經驗。近期,在學校為學生做心理咨詢時,他明顯感覺到,“大學生群體的焦慮、抑郁情緒主要來源於‘空心病’”。
胡鄧認為,絕大多數學生在成長過程中隻專注於學習,學校與家庭塑造了過於單一的價值觀。他形容這種情況像是“家裡或學校隻強調學習的重要性,隻要學習成績優異或考上985/211這類名牌大學,你就是最好的”,導致學生在成長過程中“缺乏內在的堅守,也缺少長遠目標”。
名校生跌入情緒黑洞
李欣與李靜的案例並非偶然。
早上9點,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臨床心理中心病區醫生西英俊開始了一天的門診工作。
近兩年,他在焦慮障礙門診發現,年輕群體抑郁問題空前嚴重。“來就診的大學生數量在增多,有急性精神問題的學生數量也在上升。”
有一次,西英俊碰到一名來就診的大學生患者。學生在高中階段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順利考到北京某知名高校。進入大學,曾經在省市的排名優勢一下丟失了,努力追趕依舊沒有獲得滿意的成績。
“這時學生就會陷入一種自尊受損的狀態,自信心備受打擊。”西英俊認為,學習成績、排名是學生維系自尊的一個重要標准和支撐。但在高手雲集、臥虎藏龍的名校中,很多學生不適應激烈的競爭環境,努力過后發現,仍無法獲得曾經的“成績光環”。
“支撐內心的東西一下就崩塌了。”這些學生很容易在績點、課業成績下降的壓力下,陷入自我挫敗、否定、迷茫的情緒黑洞中。
幾乎大部分來就診的大學生都因外界人際壓力出現過焦慮障礙現象。“很多孩子從小到大,隻關心學習。隻要成績好,家裡一切事情他都不用操心。”西英俊分析,一些父母為了讓孩子專注於課業學習,將其他一切家庭瑣碎事務大包大攬,致使孩子剛進入大學時,面對很多需要處理的雜事,顯得無所適從,茫然失措。
“這種時候非常容易出現人與人之間的摩擦沖突,孩子也會在群體中被邊緣化。”西英俊在臨床診療時觀察到,在過度保護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小孩,很容易形成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他們普遍缺乏共情的能力,與人相處時,很難站在對方的角度理解他人的感受和需求。”
比如,一個男孩在診療過程中一味地抱怨他的室友總向老師打小報告,反映他夜間在宿舍打電腦游戲、大聲講話、唱歌,但絲毫沒有認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室友造成的影響,並會引發周圍人的不滿。“這個孩子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慮問題,難以共情到別人的需求。這是一種不成熟的性格表現。”
兩個極端:“過度教養”或者“無原則溺愛”
相較於大學生群體,兒童和青少年精神障礙問題更為嚴峻。
“青少年罹患各類精神障礙的現象很突出。主要集中在14-18歲之間,這個年齡段的患者佔了我們病房的一半以上床位。”西英俊說。
“我家孩子應該沒有問題,沒有什麼大事。”這是西英俊在看診時最經常聽到的一句話。但實際上,這些在父母眼中沒有問題的孩子已經出現比較明顯的精神症狀,比如情緒的極度低落,或者焦慮萬分,或者煩躁不安,甚至胳膊上有明顯的切割傷,之前有過吞藥自殺的行為。
“其實家長對孩子問題的否認和掩飾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他們對孩子的教養態度。”在教養態度方面,青少年患者的家長往往會呈現出很多極端的模式。有的家長對孩子從小就會嚴苛教育和管理,容不得孩子犯錯誤﹔有的家長卻因為各種原因忽略了孩子的存在和成長﹔而有的家長則對孩子無原則地溺愛。在這些家庭環境中長大的青少年往往缺乏穩定的自我認同感,自信心不足,抗挫折能力差,更容易與他人發生矛盾和沖突,進而表現出焦慮、抑郁、情緒不穩定等諸多問題。
“父母對待孩子的科學的養育態度應該是給孩子營造出安全、溫暖、和諧的家庭環境。在這個環境下,多以鼓勵、欣賞、認同的眼光看待孩子,幫助他們獨立自主、自食其力。並且父母要以身作則,善於化解家庭危機,自我調整情緒,讓孩子能夠完成對父母良好的認同。”西英俊說。
精神障礙的發病非常復雜,是由生物、心理、社會三方面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西英俊解釋,在臨床診治階段,醫生往往看到的是患者最嚴重、最緊急的狀況,比如說自殺未遂,比如說因為症狀的困擾使得患者完全無法正常地工作和學習。“精神醫學最迫切,也是最首要做的事情是保護患者的生命安全,消除患者的嚴重症狀,恢復患者的社會功能。”所以必須要盡快根據精神科診療指南作出准確的診斷,制訂出合理的治療方案。因此,在很多情況下,精神科藥物的治療是必不可少的。
與此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大多數精神障礙患者在經過藥物治療以后,會進入到疾病的鞏固和維持治療階段。在保持藥物服用的同時,要加強心理咨詢或治療以及社會的支持工作。在針對生物、心理、社會這些因素的有效干預下,患者是可以完全康復的。”西英俊說。
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對精神障礙的普及以及科學認識仍有所欠缺。世界衛生組織指出,青春期是發展和維持社交和情感習慣的關鍵時期。全世界有10%-20%的青少年有精神衛生疾患,但未得到充分診斷和治療。
情緒問題如何破解
為進一步緩解大學生群體焦慮抑郁問題,2020年9月11日,國家衛健委公布了《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將抑郁症篩查納入學生體檢內容。
但在一些高校,從事心理健康教育的老師也會存在對精神障礙認知不足的情況。“他們要麼認為學生出現精神心理問題完全是社會環境或者是意志力薄弱造成的,不建議學生去精神衛生專科醫院就診﹔要麼就因為學生曾經被診斷為某類精神障礙,目前正在服用藥物,而感到如臨大敵,不知所措。”西英俊認為,社會缺乏對精神障礙的正確認識,會導致患者對自身精神障礙的羞恥感,從而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和感受,沒能及時尋求幫助,因此釀成無法挽回的結局。
實際上,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首要任務是引導學生願意接納全部的自我,既接納自我中優秀的部分,也要接納自身有問題的那一面。“全社會都要提高對心理健康的認識,以及對精神障礙群體的接納與理解。”西英俊說。
那麼,現實生活中如何化解焦慮、抑郁等情緒問題呢?
清華大學教授彭凱平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表示,“這一代年輕人是矛盾、沖突、掙扎的一代,同時又是不斷嘗試、特別成熟的一代,他們體現出的兩重特性非常明顯。”
彭凱平針對00后的心理特征做過一項調查,發現國家經濟發展讓這一代年輕人充滿希望、朝氣蓬勃,但疫情、內卷等社會環境帶來的沖擊,讓學生群體產生了一些焦慮緊張的情緒,“這種矛盾的心理特征非常明顯,也稱作雙相情緒波動”。
面對波動的社會環境,胡鄧在採訪時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他的某位學生在讀取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學位后,猛然發覺,經濟學知識內容並非他的追求,於是申請了英國某所大學的烘焙專業。
“同學們應該學會堅守自己的夢想。”他解釋,抵抗抑郁情緒最好的方式就是培養學生去感知自己的興趣所在,抱有對世界的好奇心。就像耶魯大學教授威廉·德雷謝維奇所說,一個人之所以有意思,是因為他大量閱讀,習慣思考,放緩腳步,投入深度對話,並為自己創建了一個豐滿的內心世界。
“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應當成為引導大學生心理的一劑良藥。”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副教授宋振韶認為,現代大學生身份認同存在一定危機,缺乏對生命本身的價值認同,以及精神追求和目標。《大學》中說“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而我們現代教育中恰好缺乏這種修身課,傳統文化中所強調的修身齊家,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道德准則,可以幫助我們找到心靈寄托和歸屬感。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大學生均為化名)
(見習記者 李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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