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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傳統文化共同體的桐城派

2022年10月03日11:12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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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代學術史上,桐城派通常被視為文學流派。這固然不錯,桐城派向以文章著稱,素有“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之美譽。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又不盡然。桐城派從清初產生,延續有清一代,至民國依然余波不斷,這三百年基業,顯然不是單憑文章就可以支撐。如果深入了解桐城派,不難發現,它並非單純的文派,其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教育、藝術等諸多領域,皆成就斐然。

縱觀桐城派三百年發展歷程,不僅誕生了方苞、方觀承、陳用光、鄧廷楨、姚瑩、曾國藩、郭嵩燾等朝廷大員,在禁煙、禁酒、治河、戍邊、保疆、治軍、通商、洋務等各個方面卓有建樹﹔也涌現出郭嵩燾、黎庶昌和薛福成等出使歐洲的一流外交家,為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並孕育出姚鼐、吳德旋、曾國藩、祁寯藻、張裕釗等人的書法碑帖藝術,與桐城文章交相輝映。同時,桐城派人物幾乎都有豐富的教育經歷,從翰林院教習,到省級學政,再到書院山長,可謂人才輩出,澤被深遠。有鑒於此,桐城派實際是一個真正的文化流派。在眾多流派成員之間,雖然跨越地域時空限制,但都遵循著大致相近的學術理念、價值追求與精神祈向,彼此聲氣相通,薪火相傳,形成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共同體。

作為典型的傳統文化共同體,桐城派的生發和興衰都具有范式意義,值得深入探討與研究。概而言之,可以從三個方面考察。

第一,理念認同,是傳統文化共同體生成的思想基礎。共同體是人與人的群體集合,其彼此凝聚的基礎是價值認同與思想歸屬,伊茲歐尼認為,共同體形成不外兩點,一是彼此交織的緊密關系,二是共同的價值規范與意義。從桐城派的生成歷史來看,三百年一以貫之的是古文辭章與經世濟民,而連接辭章與經世的理念是義法。義法最早是經史之學的通行概念,后來方苞把它引入辭章,開創古文義法。簡單地講義法,義就是言有物,法就是言有序,兩者相合而成文。其所言之物,並非憑空想象,而是源自現實,寄托經世濟民之宏願﹔所序之文,也並非辭藻堆砌,而是字裡行間流貫生命之氣。義法既是格律與神氣之統一,也是德行與辭章之統一,還是立言與立功之統一。后來劉大櫆發展了義法理論,強調文人之能事,通過字句、音節來體悟文章的神氣,在吟詠唱嘆之間蕩滌靈府,在吞吐俯仰之際貫通古今。姚鼐在方、劉基礎上,吸收乾嘉漢學考據之法,與義理、辭章相融合,義理以盡性,考據以窮理,辭章發其奧蘊,最終實現義理、考據與辭章的統一。此三合一之論,既欲合真善美而為一,又欲合儒林、道學與文苑而為一,體現了姚鼐“道與藝合”“天與人一”的文章至境論。曾國藩紹述姚氏,在義理、考據、辭章之外,增加了經濟之學,經濟在孔門乃政事之科。在四者之中,曾國藩雖重義理,堅守桐城派一貫之立場,但更強調經世濟民才是思想的基礎,如此一來,曾國藩挈攬眾長,其文經史百家,其學思辨融通,其事經國濟民,通達宏闊,中興桐城,開辟新境。晚清民國,嚴復、林紓以桐城之文,翻譯西文、西學,啟蒙民智,他們與無數仁人志士合力,共同促進中國社會由古代向近現代的轉化。可以說,桐城派三百年歷史,延續幾代人,弟子門人逾千,大體都遵循相近的價值理念,把辭章學術與立身相結合,把個體命運與時代家國相聯結,與時俱進,淑世牖民。

第二,師事學緣,是傳統文化共同體建構的基本路徑。共同體並非自然形成,而是有意識的群體結合。不同類型的共同體,結合方式也不同。滕尼斯把共同體分為三類,即: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精神共同體。這三類共同體,也對應著三種共同體的建構方式,一是以血緣為中心的家族型共同體,二是以地緣為中心的區域型共同體,三是以價值信仰為中心的精神共同體,精神共同體是共同體的綜合形態,結合前兩種共同體的特征,“構成一種真正屬人的、最高級的共同體類型”,而文化共同體就是精神共同體的主要存在形式。作為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共同體,桐城派建構的基本方式是師事學緣。桐城派的師事學緣,涉及人數眾多,延續時間漫長,呈現的具體形態也比較復雜,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即:私下傳授、公共教習與家學賡續。私下傳授,又包括家庭設館、登門拜師與門外別傳三種。比如方苞曾受聘寶應劉氏,教授劉師寬、劉師向、劉師恕諸兄弟,劉氏兄弟就成為他正式及門弟子。而范當世負笈拜師張裕釗,薛福成攜文拜師曾國藩等,都成為登門拜師的佳話。門外別傳,是指隨機指點或信札傳授,比如唐文治之於吳汝綸,楊彝珍之於梅曾亮。方苞與劉大櫆,最初也只是偶爾點撥,晚年歸隱金陵后,彼此接觸才逐漸多起來。相對來說,劉大櫆與姚鼐往來較多,討論詩古文辭也比較頻繁。公共教習主要指翰林院教學與書院教學兩種,方苞兩度教習翰林院庶吉士,雷鋐、儲晉觀、陳大受等都在這一時期加入方門。姚鼐弟子主體源自書院,方東樹、梅曾亮、陳用光、管同、劉開諸人是姚氏書院教學的高第。其他諸如朱琦、龍啟瑞、王拯、彭昱堯受教呂璜於秀峰書院,姚永概、尚秉和、傅增湘、高步贏受教吳汝綸於蓮池書院等,不勝枚舉。比較而言,家學傳授是圍繞血緣生成的師徒關系,既包括家庭子侄,也包括姻親外戚。

除上述師事聯結之外, 桐城派還有兩種重要的學緣關系,一是學政、鄉會試考官、房師之類的師生關系,二是仰慕其學卻無緣親炙的私淑弟子。前者屬於科舉時代的受知師,與受業師相對,對個體與群體發展都頗為重要。私淑弟子雖然沒有師徒的名分,但擺脫了具體教學傳授的地域限制,迅速擴展共同體的界域與范圍。如曾國藩、吳德旋、王先謙等人之於姚鼐,尤其是曾國藩帶給桐城派的興盛與擴延,把桐城派推向全國,曾門弟子又承續大業,延展鋪揚,聲勢赫奕。此后桐城派再未出現大宗師,隨著新文化運動,他們沒有適應新時代發展,逐漸淡出人們視野。綜上觀之,桐城派文化共同體的形成,以學緣師事為主體,以血緣、地緣關系為兩翼,以私淑為支撐,師徒、姻親、鄉黨、私淑共同構筑桐城派共同體的大廈。

第三,互利共生,是傳統文化共同體發展的基本保障。文化共同體作為一種集體存在,並非想象的群體,而是一種功能性的社群有機體。共同體之所以能夠凝聚龐大人群,有的甚至延續數百年,不僅因為成員有共同的理想信念,還因為他們是一個互利共生的群體。社群最核心的吸引力,就是能幫助其成員解決實際問題,促進其持續成長。桐城派作為清代最典型的文化共同體,解決了當時士人普遍關注的問題。眾所周知,在科舉時代,讀書入仕是無數士人的夢想,因此如果能夠有效助力讀書入仕,就會得到士人支持。桐城派主要成員都是文章大師,又兼具教師身份,使得他們掌握了文章秘訣,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管是方苞的義法、劉大櫆的因聲求氣、姚鼐的義理考據辭章,都為如何寫好文章提供一條清晰可行的路徑。不僅如此,桐城派還把文章理念編入教材,便於更廣大范圍的士人學習,為共同體不斷補充新鮮血液提供支撐。比如方苞主持編纂的《欽定四書文》,是明清官方唯一主導的科舉教科書,既為科舉主管部門提供衡文之准繩,也為士子揭示作文之矩矱,該書刊行后,迅速頒布京師及督撫各地,成為士子研讀的范本。姚鼐編纂的《古文辭類纂》和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也因為編纂之精良而受到讀書人追捧。可以說,桐城派文章講求法度,易學易用,有利於科舉入仕,是桐城派延續三百年的真正秘訣。當然,除了正常的功用之外,桐城派還有一些額外的福澤。比如借助名家推薦,獲得發展良機。像劉大櫆入京科考就經方苞推薦,聲名大噪。其次,通過師長延譽,獲得較好的職業崗位。方苞擔任三禮館副總裁時,引薦陳大受、官獻瑤、葉酉、趙青藜等多名弟子入館修書。再次,從事某項共同事業。鄧廷楨任安徽巡撫時,援引梅曾亮、管同、方東樹、陸繼輅、宋翔鳳等桐城派成員入其幕府,參贊政務。而曾國藩辦理洋務,吳汝綸改良教育,都有大量桐城派成員側身其間,共襄盛舉。

不難發現,群體給予個體的成長越大,對個體的吸引力越大。而另一方面,通過個體的不斷加入,群體獲得持續的發展繁榮。桐城派共同體的三百年歷程,就是無數個體共同努力的結果,尤其是一些標志性人物,貢獻突出。在其創立初期,方姚為旗手,特別是姚鼐,接續前賢,構建文統譜系,培育弟子門人,編纂《古文辭類纂》,為桐城派開疆辟土。其后曾國藩崛起中原,服膺姚鼐,援引湘鄉,光大桐城,把桐城派推向全國。清末民國,馬其昶與姚永朴兄弟諸人,雖也燃膏繼晷,終無力回天,桐城派作為群體退隱歷史深處,更多的士子奔向新社會。由此可見,在文化共同體內部,群體因個體的鼎力而繁榮,個體因群體的加持而發展,兩者相輔相成,彼此成全。

當然,考察桐城派三百年歷史,不難發現,其作為傳統文化共同體的屬性,長期得不到應有的重視,這既是因為桐城派體量龐大難窺全豹,也與現代學術研究的性質有關。對於多數非桐城派學者而言,對桐城派的了解主要來自文章,因此視桐城派為文派。對於桐城派學人來說,由於研究對象的限制,也很難觸及桐城派全貌。

(作者:任雪山,系合肥學院副教授)

(責編:何淼、李依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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