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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形素組合的獨有潛能

吳建明
2022年04月17日09:02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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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類型學是以文字符號所表征的語言單位作為比較基准的類型學分支。世界上的文字類型多樣,大致可分為音符文字和詞符文字。音符文字具有表音或記音功能,其基本文字符號用於記錄語言中的元音、輔音或音節﹔詞符文字具有因義構形、形聲合體的特點,其基本文字符號主要用於表示語言中的語素或詞。音符文字和詞符文字都能表征有聲言語,因此它們都是言符。當今世界上大多數語言都採用音符文字,如希臘字母、拉丁字母、阿拉伯字母、希伯來字母、泰語字母、朝鮮字母等。相對於在數量上佔絕對優勢的音符文字,以漢字為代表的詞符文字是一種獨特的文字體系。

早在一千多年前,許慎在《說文解字》裡就寫道,“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這段話概括了漢字從像似到象征,從表意到示音的歷時演變過程。這個過程也是歷史上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小亞細亞的象形文字等自源文字的共同特征。不過,在這些詞符文字系統中,唯有從甲骨文發展而來的漢字從未消亡,依然被廣泛使用,並持續在現代社會發揮重要作用,不得不說是一個文明奇跡。當前,我們應該正確認識漢字的類型學特征,樹立自主文字觀,才能在全球語言文化競爭中長盛不衰。

語言是一套復雜的符號系統,言說和文字都是語言的符號表征,不同在於前者是可聽的,后者是可視的,二者是人類倚重聽覺和視覺這兩種能力的集中體現。言說可以被書寫,文字可以被言說,因此它們也必然存在一定的交互關系。大多數音符文字都源自三千多年前的腓尼基字母,它們沒有經歷文字畫階段,是后期開發出來以記錄有聲言語為目的的技術工具,隻不過在記錄語音方面存在精細程度的差異。比如,英文“cat(貓)”既包含元音,也包含輔音,是一種全音素文字﹔日文“くうき(空氣)”包含三個音節符號,但每個符號都不能拆分出元音或輔音。古希臘哲學家亞裡士多德認為言說先於文字,文字記錄言說,就是以音符文字為背景或原型的語言文字觀。現代語言學家索緒爾、布龍菲爾德等都持有類似觀點。

通過音符的線性組合,由音及義,從而代表語言中的語素或詞,這是音符文字共同的特征,也是語言“二重性”的體現,即人類語言總是在結構上存在形式和意義兩個層次,不同形式組合產生不同意義。音符文字的形式層都是表音符號,因此和有聲言語有著較為直接的關聯。然而,漢字作為詞符文字,其形式層的組合更為復雜,存在音義和形義兩種模式。比如,“吃”“痴”“笞”三字,借助聲旁的示音功能,都讀作chī,可以通過chīfàn、chīhàn、biānchī的雙音節組合來實現語素或詞符的辨義,也可以通過不同的表義形旁,如“口、疒、竹”,來區別字義。形旁大多是由獨體字轉化而來的意符,直接表達概念意義而不表音,這是音符文字所沒有的特征。再如,漢字“日”和“木”兩個構件,可以通過上中下的位置組合,形成“杲ɡǎo、東dōnɡ、杳yǎo”三個會意字,這三個字的形式層完全是意符組合,分別表示“明亮”(太陽在木上)、“東方”(太陽在木中)或“幽暗”(太陽在木下)的意義。由於“日”和“木”這兩個構件和ɡǎo、dōnɡ、yǎo的整字讀音沒有直接關系,因此同為語言二重性,漢字可以採用獨立於語音的編碼策略,這是非常重要的類型學特征。文字學家王寧把上述漢字中的基礎構件稱為“形素”,形素是形體上相對獨立,並且大都能體現構意的構件。漢字形素代表語言中的各種本體概念,是和思維認知直接相關的意符,這就使漢字的基本符號有別於音符文字的基本符號。

作為基礎構件,音符文字的字母或音節和漢字形素的功能一樣,都用於二重性編碼。比如,“彩”包含三個形素,爫、木、彡,在形式編碼上可比於英文colourful的音素組合。不同在於,英文的音素表征言語中的語音,而漢字的形素隻有組合成字,才能表示一個單音節語素或詞。因此,漢字整字是詞符文字,但從形式編碼對等的角度,漢字更合理的類型學定位應該是建立在基礎構件上的“形素文字”。

形素文字的概念對漢字來說至關重要。英語作為音素文字,可以通過增加輔音音素、增加詞尾音節或改變音節的復雜度等方式來形成新的形義匹配。英語的音節數約4400∼7000個。漢字形素大多是不表音的意符,形素不能和音素一樣較為自由地增音,隻能組合成一個單音節的整字,因此漢語音節隻有約1200∼2100個,有限的音節數對於龐大的漢語表達來說,遠遠不夠,隻能依賴漢字中的形素來區別意義(如“基數/奇數”)。如果說音符文字僅需要考慮音義組合問題,漢字則一定要考慮音義和形義這兩個層面的形式組合問題。比如,“彷徨、伶俐”等,我們可認為是具有共同韻母或聲母的雙音節聯綿詞,也可認為是具有共同形旁的意合詞。

西方語言學界在以希臘字母、拉丁字母、梵文字母等音符文字所記載的語音語法知識的基礎上,逐步形成以言符為中心的文字觀,即所有文字符號必須表語音。但是,這種文字觀恰恰忽視了漢字這種自源性的古老文字從文字畫到象形、指事、會意、形聲,歷經五千多年一路發展而來的豐富內涵。正如語言學者李葆嘉所言,埃及人的象形文字、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以及沿用至今的漢字等“都沒有且不可能發展為拼音文字”。

我們應重視漢字的類型學特征,避免用音符文字的標准來邊緣化漢字。漢字具有言符和意符相結合的特點,既是一種詞符文字,也是一種形素文字,這是建立自主文字觀的基礎。隨著拼音輸入法盛行,我們越來越依賴音素文字,由音及義地來“書寫”漢字,但我們不應忘記漢字中形素組合的重要意義,特別是在文化傳承、文化認同和思維認知等方面的獨有潛能。“敬惜字紙”“文以載道”,唯有如此,漢字和漢語文明才能長盛不衰,才能更好地為人類社會作貢獻。

(作者:吳建明,系上海外國語大學語言研究院、中國外語戰略中心副教授)

(責編:李依環、熊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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