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日記的背后有努力、有嘗試、有改變——
超八成受訪大學生認為自己輕微“社恐”
戴好口罩,摘掉眼鏡,換上墨鏡,耳機聲音調到耳朵能接受的最大音量,這是向北最喜歡的出門裝備。曾有同學和向北打招呼的時候,覺得她“又聾又瞎”。面對身邊人給出這樣的評價,向北完全不在乎,因為對於“社恐”的她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壞事。面對社交,她的“向式理論”自成一派,“不戴眼鏡就看不清,看不清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和向北一樣,武漢某高校的大四學生陳易琦也不喜歡和人打招呼。“如果看到對面有不太熟悉的人走過來,我就會繞一段路。”明明目的地直走就到了,他也總因為不知道怎麼打招呼選擇繞路,“假裝自己沒看到。”
食堂打飯不敢和阿姨說自己想多要一點辣椒,怕阿姨覺得自己太麻煩﹔同學聚會選擇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如果有人cue自己會尷尬地腳趾扣地﹔發言前需要做心理建設,如果預判會冷場就一句話都不說﹔路上遇到認識的人,總是想辦法眼神回避,甚至繞道而行……這樣的“社恐”日常,你曾經歷過嗎?
以“社恐”為關鍵詞在微博檢索,相關話題達上百個之多,話題總閱讀量突破億次,參與話題討論的人數估算達數十萬。那麼大學生中有多少人認為自己是“社恐”呢?他們出現“社恐”現象的原因是什麼?他們應該如何面對“社恐”情緒而不影響生活呢?為更好地了解大學生的想法,近日,中國青年報·中青校媒面向全國大學生開展問卷調查,共回收來自255所高校的4854份有效問卷。調查結果顯示,80.22%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存在輕微“社恐”﹔6.90%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有比較嚴重的“社恐”﹔0.64%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有嚴重的“社恐”,被醫學上確診為社交恐懼症。此外,12.24%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完全不“社恐”,稱自己是“社牛本人”。
大學生的“社恐”日記
大學四年,讓陳易琦感到“社恐”的場景很多。他忘不掉自己大一面試學生會時的場景,他用“快要尿褲子了”來形容自己的緊張程度。正式加入學生會后,相比寫稿子、寫策劃的得心應手,和一位剛認識的老師或者同學溝通令他焦頭爛額,無從下手。最讓他難受的場合還要屬同學聚餐“坐立不安、如坐針氈,被點名的時候恨不得鑽到地縫裡……”
在陌生人很多的場合,今年大三的李子源常常選擇沉默。相較於人數眾多的校級大型活動,他更願意參加班級內的活動。前不久,他的朋友在學校裡組織了一場游園活動,邀請他去捧場。原本以為是去“撐個場面”,可當他吃過晚飯准備按時赴約,卻遠遠地看到現場人頭攢動,很是熱鬧。“社恐”的他又偷偷溜了回去,找個了借口臨時拒絕了朋友的邀請。
大學生在什麼樣的場景下更容易“社恐”?中青校媒調查發現,53.66%的受訪大學生表示是在人多的場合說話時﹔52.11%表示在社交場合﹔45.94%表示和陌生人交流時﹔43.17%表示是找別人幫忙的時候﹔41.15%表示在剛到一個新的環境時﹔另有33.29%受訪大學生表示,當自己在路上碰到認識的人,會想假裝沒看到。
這些再日常不過的場景,卻經常讓“社恐們”感到困擾。攝影愛好者劉陽陽,在福建一所高校讀研究生,對他來說,“‘社恐’算是學攝影的原因之一。”在和老師、同學一起去做訪談、調研時,他總是扮演鏡頭后那個不用發言的拍攝者。有一次外出調研時,他和同學一起在公園裡尋找路人,看到長椅上坐著一位在玩手機的男子,他的內心戲就拉開了帷幕:“人家在專心看手機,我去問問題是不是太打擾人家?如果他拒絕我了怎麼辦?他會不會直接掉頭就走?”
吃飯不敢和店員催單、上課時不敢和老師互動、和新室友相處戰戰兢兢、和新朋友不知如何搭話……類似於這樣的狀況經常性地出現在周瑜的生活中,每一次打破社恐的尷尬場面,她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有時候等到心理建設好了,下一個“社恐瞬間”接踵而至。今年研一的她認為自己的“社恐”很可能是受到家庭的影響,“在家庭聚會中,父母和我都比較內斂,不太愛說話,日常在家中和父母也很少互相表達情感。因此我也不太懂得如何在公眾場合上講話。”
“社恐”是什麼?為什麼會感到“社恐”?
華南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副教授遲毓凱介紹,社交恐懼症是一種心理障礙,屬於焦慮症的一個亞類,表現在讓患者感到痛苦,而且水平異常,讓患者無法正常工作和生活。當下一些年輕人常挂在嘴邊的“社恐”和真正的社交恐懼症是有區別的。“有些年輕人說自己‘社恐’,其實是一種對號入座的心理效應,覺得這個概念和自己有相似性,就像網絡中流行的那句‘你是不是看我身份証了’。”
對於劉陽陽來說,和熟人交流並沒有障礙,但在向陌生人開口之前,劉陽陽總要先想想,“如果我長得再帥一點,別人是不是更容易接納我”“感覺自己有點胖,跟別人說話,別人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對自己能不能融入大家、會不會被排擠的擔憂,對個人能力和形象的不自信,總在要和別人交流時冒出來。
和劉陽陽的感觸有些類似。追溯自己的成長經歷,今年大四的向北認為自己之所以產生這樣的情緒和小時候的經歷有很大關系。小時候的向北因為胖,曾遭到過身邊同學的嘲笑。每當社交過程中出現冷場,曾經自己上台講話被嘲笑的樣子,被老師批評時候的樣子,都會在她腦海裡過一遍。“腦袋裡告訴自己對方沒有這樣的想法,可心裡還是會不自覺地代入。”除此之外,太在意別人的評價、沒有安全感,也是向北分析出可能導致自己“社恐”的原因。
大學生會因為什麼原因感到“社恐”呢?中請校媒調查發現,69.86%受訪大學生因害怕場面變得尷尬而“社恐”﹔52.65%受訪大學生表示因為害怕自己說錯話﹔51.48%受訪大學生表示因為害怕別人覺得自己不夠好﹔47.84%受訪大學生表示因為害怕自己不合群或者無法融入集體﹔43.00%受訪大學生表示害怕別人批評或者拒絕自己﹔35.85%受訪大學生表示擔心別人關注自己,會覺得不自在﹔16.10%受訪大學生表示擔心別人夸獎自己,會覺得不自在。
遲毓凱分析,許多認為自己“社交恐懼”的年輕人並不是真的有嚴重心理障礙,這類人們常說的“社恐”有幾個原因。一種可能是,一些人因為現實社交禮節繁瑣,傾向於逃避社會角色需要的社交規則。其次,人際交往中的邊際感不清,也是當下一些年輕人不願社交的原因。再次,有些人會把“社交恐懼症”當作對逃避社交的一種寬慰。“害怕社交的人給自己的心態找到了理由,也在‘社恐’群體中找到了歸屬感,給自己一個不出去社交的借口。”
此外,遲毓凱認為,另一個讓年輕人“社恐”的原因,是害怕真實社交失敗。“真實社交是容易失敗的。在工作場合、人際交往場合說話不得體,會讓人非常懊惱。逃避社交的人會覺得,隻要去社交,就有出錯的可能,但如果不和人交往,就不會失敗。這些人往往不是不想社交,人作為社會性動物,一般都希望獲得他人的認可和喜歡,渴望追求人際交往的成功,害怕人際交往失敗后被人瞧不起。”
對於向北來說,就曾出現過因害怕社交失敗、擔心別人不喜歡自己而導致“社恐”。“之前一個同學,我們倆在學生組織共事一年了,也不是說非常不熟,有次在自習室裡碰到了,她非常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的第一反應是很無語,然后她還做坐到我旁邊自習,我就更無語了。”接受不了這種場景的向北,在同學入座后的幾分鐘找借口逃走了。“她坐在旁邊,我沒法安心學習,我會想她會不會觀察我學習的狀態,觀察后會不會對我產生不太好的印象……”其實向北知道,同學在專心地學習,並不會關注她的狀態,但她依舊無法忍受這種相處,找借口離開是她小心翼翼保護這段關系的唯一辦法。
在聊天的過程中,如果自己拋出的話題沒有得到對方的回應,“我說的話是不是很無聊”“是哪句話說錯了嗎”?……各種各樣的復雜情緒會在一瞬間涌上心頭。這樣的情緒同樣讓向北害怕和人交往,尤其是線下。對於這種情緒,向北有著自己的解讀方法,“我會非常仔細地觀察別人,哪怕一個很小的動作,然后把那種模棱兩可的情況做出非常消極的解釋。”
“事實上,一些年輕人的‘社恐’是一種自我設限,覺得自己努力了但沒成功很沒面子,所以寧可不去嘗試。”遲毓凱說,“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人們有時太關注自身、太關注別人怎樣看待自己,所以覺得說錯話、做錯事非常丟臉,甚至還把社交場合的尷尬場面當作‘社會性死亡’。其實來自他人的關注沒有我們想象中那樣聚焦,被嘲笑、被關注的感覺往往是被自己放大的。”
調整心態,試錯是成長的必經之路
“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我會模仿身邊的人。”為了改變自己“社恐”的現狀,陳易琦沒少下功夫。他經常模仿其他人在類似場合的發言。學生組織的部門總結會,如何鼓勵學弟學妹,又如何更好地指出存在的問題……陳易琦的備忘錄裡詳細記錄了不同場合發言人說話時的語氣、內容,沒事的時候他就反復琢磨,想著等以后自己遇到相同的場合就這麼用。
對於陳易琦來說,能夠緩解自己產生社交恐懼情緒的一切方法都值得嘗試。中青校媒調查發現,77.56%的受訪大學生和陳易琦一樣,曾嘗試解決自己的“社恐”。
面對如何解決自己的“社恐”,中青校媒調查結果顯示,71.85%的受訪大學生表示會多嘗試,練習融入社交場合。向北就是這樣,在她看來,熟悉、事先准備都能幫助她更好地適應社交環境。所以她逼著自己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嘗試結交新的朋友。時下流行的劇本殺就成了她擺脫“社恐”的訓練基地。
除了多聯系、多嘗試,中青校媒調查發現,60.80%受訪大學生嘗試說服自己克服恐懼﹔18.85%的受訪大學生認為,雖然自己有點“社恐”,但不需要解決﹔10.63%的受訪大學生求助心理類知識科普或者求助心理醫生。另有16.76%的受訪大學生表示,自己解決“社恐”的方式是多獨處,減少和別人來往。
在遲毓凱看來,如果“社恐”不影響生活,年輕人可以不去在意。但如果發現了自己“社恐”,又想擺脫它,可以嘗試真正的社交恐懼症療法。“一般可以採用系統脫敏和滿灌療法兩種方式。系統過敏是調整認知,一步一步慢慢將自己置於讓自己恐懼的社交環境,逐步提高自己的適應能力。滿灌療法也叫沖擊療法,是一下子把自己放在最恐懼的社交環境下,以后就會適應所有環境了。”
中青校媒調查發現,71.24%受訪大學生認為“社恐”給自己帶來輕微困擾,7.54%受訪大學生認為存在較大困擾,其余21.22%則表示沒有困擾。
在劉陽陽看來,“社恐”也不全是壞處。他的一位師兄就是典型的“社恐”,平時不怎麼和同學、朋友往來,甚至和很多同學連微信都沒加過。比起出去社交,他更願意把時間花在圖書館裡。“師兄去年博士畢業,已經發了10來篇核心期刊論文,去年留校做了助理教授。”在劉陽陽看來,如果不是非常需要社交能力的工作,能因為“社恐”沉下心來,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和劉陽陽的想法不同,研究生入學選導師的時候,周瑜下定決心挑戰自己。“選導師對我研究生的生活甚至是未來的發展都至關重要,我必須勇敢主動一點。”她一遍遍在心裡暗示自己。她主動去聯系師姐,主動給導師發郵件介紹自己的情況和意願,開學后拉著同伴一起去請教導師問題。開學后的導師雙選會上,周瑜順利地選上了自己心儀的導師。
遲毓凱建議青年人,要調整自己的心態,不要害怕犯錯、沒面子,不要擔心自己的舉止、作為不完美。“心理學研究發現,18歲到30歲之間是試錯的好時機,這個年齡段,人們已經能意識到失敗對人生的意義,而且有精力去修正自己的問題,克服問題后總結的經驗,對人一生的成長和發展頗有助益。就像哲學家尼採說的,‘殺不死我的,必將使我強大’。”(見習記者 程思 畢若旭 實習生 王軍利)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受訪學生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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