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歲的陳明燦拎著菜刀和扳手推開銀行玻璃門,是在一個周二的早上。那時,他的兒子小憲揚在醫院裡已經昏迷了35天。
“搶劫!”陳明燦直愣愣地走到銀行櫃台前,喊了一聲。
保安走了過來,問他要干什麼。“我搶劫呀。”他重復了一遍。還沒說幾句話,這個手裡揮舞著菜刀的劫匪自己倒先哭起來。
銀行的監控錄像中,他勾著背靠在牆上,頭發亂蓬蓬的,握著菜刀的右手背抹了下眼淚,帶著哭腔說:“我急用錢,我要錢呀,我馬上要!”
他想帶兒子去更大的醫院治病,他需要錢
今年5月的一個下午,小憲揚吃櫻桃時卡住氣管,窒息導致腦癱,一直陷入昏迷。6月11日,奶奶照舊在醫院照顧孫子,爺爺去工地上軋鋼筋。沒人注意這個年輕的爸爸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陳明燦從家裡拿了把菜刀, 又帶上工地的扳手。他把工具放在車座底下,騎上電動車,沿著大路尋找目標。
10點左右,他把車停在路邊一家有綠色標志的商業銀行門口。
接受公安機關訊問時,陳明燦說他不知道這是什麼銀行,也沒想好要搶多少錢。他看見“電視裡面的人都拿著這些”,就用菜刀和扳手給自己壯膽,沒想傷害任何人。
“當時沒考慮那麼多,做康復治療需要錢,沒有錢醫院就待不下去,待不下氧氣就得拔掉,小孩就沒有了。”在看守所接受媒體採訪時,陳明燦說著說著又哭了。他抬起頭重重地朝天花板呼了一口氣,戴著手銬的兩隻手舉起來,用手腕揉了揉眼睛。
陳明燦的兒子不到兩歲,鄰居們都喜歡叫他“大眼睛男孩”。這個愛吃甜食的小家伙,常常跟著電視和手機裡的音樂跳舞,他很粘陳明燦,喜歡讓爸爸抱在懷裡,父母上班時,他還追出門搖著小手,嘴裡喊著“拜拜”。
這個來自貴州的打工家庭並不富裕,作為家中唯一的孫子,小憲揚受到格外的寵愛。那天,奶奶羅友萍從菜市場買了半斤櫻桃給家裡的三個孩子吃。當她轉過頭時,小憲揚已經倒在地上,瞪著兩隻大眼睛,手也僵了。
羅友萍喊著救命,打了輛車把孫子送進海寧當地醫院。因為病情危重,又轉院到嘉興,最后在杭州的醫院裡,才從他的氣管中取出一粒小小的櫻桃核。窒息導致的腦部缺血缺氧,讓小憲揚的顱內壓升高,破壞了視神經,他的腦部出現積水,大腦明顯萎縮,陷入昏迷。
在杭州住了10天院,花了近兩萬元的醫藥費,小憲揚還沒醒過來。醫生說,最好去高壓氧艙做治療,一個月的治療費要5萬元。
爺爺陳文才沒有那麼多錢。52歲的他一直在工地上打零工,一天能有100多元收入。孫子生病后,他的積蓄幾乎花光了。21歲的陳明燦也沒錢,他喜歡上網,不大愛干活,更不知道攢錢,吃飯還和父母在一起。而且,他與19歲的妻子沒有領結婚証,小憲揚沒有戶口,享受不到任何保險。
小憲揚吞下的這顆櫻桃瞬間壓垮了這個家庭。他們也曾向一家媒體的記者求助,對方告訴他們:“這樣的事太多,我們不報道。”
陳文才隻能向親戚朋友伸手,把孩子帶回海寧當地的醫院。“有沒有鈔票借我一點?一百兩百塊行不行?”他低聲下氣地說。這些零零碎碎的細賬,都記在一個卷了邊兒的單線本上,他想著有朝一日自己做工還能還上。
一個月過去,借來的一萬元很快花光了,小憲揚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他的兩個鼻孔裡插著氧氣管和胃管,黑黑瘦瘦的,“不成人樣”。聽說孩子沒希望了,19歲的母親偷偷跑了。
這讓陳明燦覺得“心灰意冷”。
一天,醫生把陳文才叫到辦公室,對著小憲揚的腦部CT給他分析:“你們農村人來打工也不容易,他現在體溫正常,大便正常,肺裡也正常,但是醒過來的時間估計還要很長。你們還是出院,慢慢恢復吧。”
陳明燦知道后急了。一向話不多的他和母親吵了起來,“如果要出院,這個小孩就是死掉了嘛!”
“你拿鈔票來啊,不出院拿錢來啊,錢又沒有,還說不要出院,醫生都趕了幾次了,你認為我有錢不看?!我隻有一條命,你要就拿去!”羅友萍說。
陳明燦沒再說話。他從醫院離開,回到家后抱著被子哭了很久。他后來說,自己可能不太會當爸爸,可他想帶兒子去更大的醫院治病,他需要錢。
三天后的早上,他出現在銀行的監控錄像裡。
即使在警察趕到后,陳明燦還是帶著哭腔重復“我搶劫呀”、“我就是需要錢啊”
陳明燦坐在椅子上張望了一下,銀行大廳裡站著一個保安,一男一女在取錢,還有一個抱小孩的女人在等待。他打算等這幾個人出來后再去搶。他站起來走到銀行外面,抽了根煙,然后從車座底下拿出菜刀和扳手,再次走進銀行。
“你干什麼呀?”保安李明輝看見他,走了過去。
“我搶劫呀!”陳明燦用菜刀敲了敲櫃台的玻璃。“我要砸了呀!我要砸了呀!”他揮著菜刀說。
40歲的李明輝第一次遇到搶銀行這種事,他心裡挺緊張,但看著眼前這個小伙子長得瘦弱,年紀又不大,似乎沒有太大危險,便站在一旁勸說,試圖拖延時間。
“你有什麼困難我們幫你啊。”
“你別騙我,你別騙我。”陳明燦焦躁地走了兩步,然后帶著哭腔說:“你幫不了我。我要錢用,我要錢,我就是要錢。”
“你需要多少錢?我給你。裡面是國家的錢,怎麼好拿?”監控錄像中的李明輝看上去很淡定,還提了提褲子。
“我就要國家的錢,我不要你們的錢。”
即使在警察趕到后,陳明燦還是帶著哭腔重復“我搶劫呀”、“我就是需要錢啊”這兩句話。被帶走時,他把菜刀和扳手放在銀行櫃台外的座椅上。
不管是在銀行行長還是法院法官的印象中,海寧至少有十多年沒有發生過銀行搶劫案了。這個有點特殊的劫匪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海寧市人民法院法官蘇琴梅說,按照《刑法》相關規定,搶劫銀行要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但陳明燦的主觀動機是因為兒子生病缺錢,而且犯罪未遂,沒有造成銀行財產和人員的傷害,又能夠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在量刑上減輕、從輕。
8月底,海寧市人民法院審理了這起案件,陳明燦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零6個月。那時,他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小憲揚了,不知道兒子是死是活。嘉興電視台的記者通過起訴書上的地址,找到陳明燦家的出租屋。
小憲揚躺在床上,他依然沒有醒過來,但還活著。這讓前去採訪的記者很驚喜。
“讓他堅持住,好好地活。”看到記者手機上的照片,陳明燦又哭了。
搶銀行沒有改變小憲揚的境遇。實際上,陳明燦被警察帶走5天后,孩子就出院了,當時鼻子裡還插著兩根長長的管子。房東怕人死在自家屋裡晦氣,不讓他們回來,陳文才隻能帶著老伴和孫子,搬進村裡給臨終老人准備的房子。
那間破敗的出租屋潮濕、地氣重,唯一的床鋪底下墊著磚頭。陳文才讓孫子睡在床上,自己和老伴打地鋪,夜裡翻身時膝蓋貼住冰冷的水泥地板,“疼得要死”。后來,他去工地上打了幾天工,到城裡買了張兒童床。
兒子搶銀行,兒媳跑了,陳文才不好意思和鄰居說自己家的事。孫子一直沒醒過來,還要定期去醫院換管子,他心裡冒火,索性全拔掉,“你要死就死!”
沒想到的是,小憲揚不僅沒有死,居然還能吃東西了。“給他一點爽歪歪,還能喝哎!”陳文才回憶,“又過了一個禮拜,他奶奶給他八寶粥,他也喝得下去!從那時起我就買有甜味兒的給他吃。這兩天他哭得厲害的時候,我說‘不要哭不要哭,娃哈哈來了’,他就不哭了。”說到這裡,陳文才黝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點笑容。
陳明燦被宣判那一天,電視台記者在出租屋裡找到陳文才,問他知不知道兒子判刑了。他蹲著,低頭半天沒吭聲,最后說了句:“他是為了兒子,我也是為了兒子。”
得疑難雜症的小孩子很多,但並不都像這樣受到關注
攝像機改變了小憲揚一家的命運。節目播出后,電視台的記者聯系上嘉興一家民營醫院。醫院的一位工作人員說,他們被陳明燦“傻傻的父愛”打動了,她也承認,“得疑難雜症的小孩子很多,但並不都像這樣受到關注”。
醫院的專家很快趕到小憲揚的家中會診,並把他接到醫院治療。如今,這個男孩睡在明亮的病房裡,他的脖子能動了,大便時臉上會露出一絲頑皮的微笑,撓撓他的腳心,腳趾還能微微抖動。剛到醫院時,他的臉色還是灰塌塌的,哭聲很弱,手腳掰都掰不動,呼吸時胸口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浙江新安國際醫院兒科主任助理孫亞鋒覺得很可惜,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孩子沒有接受任何康復治療,有點耽誤了,不然狀態可能會比現在好一些。
小憲揚不再是那個差點被放棄的生命了。在他的老家貴州、出生地海寧,人們都在為他募款。寧波的一個年輕人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到病房裡塞了隻信封給羅友萍就走了,他說自己也有兒子,比小憲揚大3歲﹔嘉興的一位阿姨,坐了40分鐘的公交車,拎著嬰兒牛奶和兒童衣服來看他,還囑咐羅友萍:“等他出院了,燒魚湯給他吃,如果我離得近,天天燒給他吃。”
半個月的時間裡,來自全國的善款已經超過了百萬元。媒體記者一個個走進他的病房。一家公司的員工在他病床前合影,流淚。海寧當地的義工幫他找到了媽媽。媽媽在醫院樓下,瞞著孩子奶奶,偷偷抱了抱小憲揚,還在他身上塞了100元錢。
社區矯正機構去看守所探視了小憲揚的父親。提到兒子,陳明燦還是忍不住哭泣。他請看守所的教導員向記者轉達,沒想到兒子的醫藥費這麼快就有著落,他很感激。可靜下來想想,兒子有救了,但在最需要照顧的時候,自己卻跟兒子分開了,他十分后悔。
與外界的熱情相比,主治大夫孫亞鋒顯得很冷靜。他說,小憲揚腦萎縮的情況很嚴重,恢復到正常人的希望非常微弱,很可能需要長期照顧。即使醒來,他的智力也會受到影響,“我們隻能一起努力試試看。”他說。
這一切,躺在床上的小憲揚都不知道。他看不見房間裡擺著的三束鮮花,床頭講故事的塑料小兔子,床腳守衛他的毛絨棕熊。這個晚上,默默接受紛至沓來的關愛后,他撅了撅嘴,那是他餓了的信號。(記者 王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