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鄉村教師的“手機攻防戰”
手機可能藏在課桌上高高摞起的書本后,也可能藏在課桌邊挂著的垃圾袋裡。甚至有時候,學生就像變戲法一樣,“能在幾秒鐘內把手機藏進自己鞋子裡”。
在鄉鎮初中做了10年班主任的陳揚越發覺得,現在因為手機,要和學生開始“斗智斗勇”。
陳揚三番五次在班會上強調“不允許將手機帶入學校、教室”。一次,他臨時決定來個突擊檢查,讓人意外的是,最終他在教室拖把下面發現了學生藏起來的手機,“學生覺得老師肯定不會去翻拖把”。
“有的小孩從三四歲就捧著手機玩,你讓他(她)突然戒掉,很難的”。這位教師感慨,眼下在鄉鎮、農村,手機已經成為一道橫亙在學校、教師、家長、學生間的“首要難題”。
他所在的學校是鄂東一所鄉鎮初中。這所中學的生源來自周邊幾個農村,住宿生1070人,走讀80人,大部分是留守孩子。2013年,陳揚進入該校任教,擔任初三年級班主任。彼時,隨著智能手機逐漸在鄉村普及,班上開始有學生在課堂玩手機。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暴發,連續幾個月,學生在家上網課。根據陳揚的觀察,自此手機覆蓋了班級所有學生,這也加劇了沉迷手機的程度。“網課上點名,學生不應答的情況經常發生。”
相比鎮上的學生,這種情況在農村更容易出現。“留在村裡的一些家長,要麼在地裡干活,要麼在打牌,爺爺奶奶也有自己的事忙活,很少能陪孩子一起上網課。”陳揚說。
學校副校長張清曾派教師家訪,看到的情況超乎意料:有的學生網課賬號在線,人在床上玩另一部手機﹔還有的學生會在電腦上“分屏”,一邊挂著網課賬號,一邊在游戲裡“激戰”。
當年5月,學校對返校學生進行摸底測驗,結果大部分學生成績下滑。教師認為手機是“罪魁禍首”,為了守住校園陣地,在這所鄉村學校的校門口,出現了一道特別的“防線”——為嚴防手機進學校,校園裡用起了安檢掃描儀。
有的學生開始“組團行動”:前一名學生通過門口檢查進入校園后,后面的學生趁人多、負責檢查的人員不注意,在校園伸縮門邊偷偷將手機遞進來。有的學生在衣服口袋裡同時放入手機與硬幣等其他金屬物品,掃描儀響起,學生就將其他金屬物品拿出來遞給保安,以此蒙混過關。
當年9月,學校引入一家來自省會城市的安保公司,開展手機管理、軍訓、國防教育等。“這一年,學生帶手機的情況消失了,班主任的壓力減輕了不少,得以專注於教學與班級其他事務管理。”陳揚說。
但這一管理模式隻維持了一年。之后,張清發現,學生想方設法帶手機進校園的情形又開始出現。2021年秋季學期,學校無奈之下又在當地聘請了5名“宿管員”,他們的重要工作就是晚上查寢。
宿管員住在學生宿舍樓裡。“之前,班主任查寢后夜裡10點多就走了,有的學生等老師走后再躲在被子裡玩手機。現在宿管夜間11點后也能查。”張清介紹說。
讓教師們無奈的是,種種嚴管之下,依舊難以控制學生將手機帶入校園。
汪明敏在這所中學擔任初三年級化學教師,據她觀察,很多學校對於管理的尺度難以把握,有的學生一度明目張膽在課堂上掏出手機看小說,或者關掉聲音玩游戲。
“校園之外,學生假期在家玩手機的情況這兩年愈演愈烈,我們更無奈。”每周日上午學生返校,汪明敏都能注意到,一些學生在自習課堂上昏昏欲睡,“周五、周六兩個晚上都在家,學生玩手機到凌晨很常見”。
在該鎮的一所村級完小,今年剛退休的老教師蕭大鵬有了大把閑暇時間,在村子裡轉悠久了,他發現,留守兒童沉迷手機比他當教師時掌握的情況要“嚴重得多”。
這所完小吸納了附近3個村子的學生,留守兒童佔多數。此前,蕭大鵬擔任四、五、六年級的數學教師和一個畢業班的班主任。一次,有學生報告說,班裡組建了一個游戲群。他找班長了解情況,發現全班60個學生中,有40多個都在群裡,班長也在,這個群用於課后大家交流游戲裝備與升級技巧。“有的學生之間互贈裝備,這似乎成為學生間一種新的社交方式。”
還有一次,一位家長專門給他打來電話求助:自家孩子一回家就“掉”進手機裡了,作業也不做,爺爺奶奶管不住,就按照孩子家長要求沒收了手機。誰知孩子竟以“絕食”相威脅,稱“不給手機就不吃飯”。
這位教學40年的鄉村教師感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課題。“而很多孩子的家長拿部手機看短視頻咯咯笑,小孩子哪裡還擋得住”。
這位教育出很多優秀學生的老教師,也在與外孫的手機爭奪戰中敗下陣來。
剛剛過去的寒假,蕭大鵬10歲的外孫被送到他家照顧。外孫要求每晚單獨睡覺,白天寫作業時卻常常“心不在焉”。蕭大鵬突擊檢查發現,外孫半夜獨自在房間玩一款《逃跑吧少年》的手機游戲。
為了轉移孩子注意力,幫助他樹立健康生活習慣,蕭大鵬開始帶外孫打羽毛球、乒乓球,但外孫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蕭大鵬也曾考慮“堵不如疏”,嘗試用電腦教圍棋、象棋,結果自己起身上個廁所的時間,外孫都會在電腦上玩起游戲。
有一次,蕭大鵬外出辦事,為防止外孫在家玩游戲,專門修改了電腦與手機密碼。結果,老伴打來電話求助,稱外孫無法開機急得大喊大叫。蕭大鵬堅持不告訴密碼,這個10歲孩子直接捶打自己。兩位老人又驚又怕,隻得通知同樣是當教師的女兒將外孫接走。
“智能手機就像一個黑洞。做了40多年老師,拿自己的外孫也沒轍。”蕭大鵬感慨,在他所在的村子,面對日漸沉迷在手機裡的留守兒童,更多的是不具備文化水平、管理能力極為有限的留守老人。
他觀察到,為了圖省事,有的老人直接將手機給孫輩玩耍﹔假期每天窩在家玩游戲的少年兒童不在少數,老人們管不了、又擔心他們餓著,將一日三餐送到床頭。
在蕭大鵬曾所在的小學,由於學校管控,小學生一般不能將手機帶進校園。他希望還孩子一個更積極向上、更廣闊明朗的天地。
(應受訪者要求,陳揚、張清、汪明敏、蕭大鵬為化名)
(記者 朱娟娟 雷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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