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崗教師的星辰大海
孔令鋒還記得十幾年前在爐山小學上課時的“盛況”:一個班裡有90多名學生,孩子們從教室前門坐到教室后門,連課桌間的過道都擠沒了。
2004年,孔令鋒初到貴州省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的這所鄉鎮中心校工作時,全校共有37名教師。他粗略計算了一下,平均1.7名教師要負責一個班的所有教學任務。
不過這已是往事。自從2006年特崗教師計劃實施以來,威寧縣先后迎來上萬名特崗教師。他們大都是大學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由中央財政提供工資補貼,在中西部地區的農村學校任教。這些年輕人為師資緊缺的鄉村學校帶來了新鮮血液,同時有著對未來的困惑。而威寧這個西部縣城15年來的變化,也是觀察中西部農村教育的一個小窗口。
落差
到爐山中學報到前,陳芳芳自以為作好了心理准備。
她是福建福州人,在貴陽讀了4年大學,從沒去過貴州的鄉村。2018年,這個貴州師范大學的大四女生和男友一起報考了特崗教師。她的男友是威寧縣人,兩人商量去男生家鄉工作。
陳芳芳報考時心裡清楚,這意味著未來要去鄉鎮工作。但第一次看到教師宿舍,陳芳芳還是嚇了一跳——10平方米左右的房間裡隻有一張床,上廁所要去附近的公廁﹔宿舍裡沒有自來水,她得每天去附近的自來水龍頭下接水。后來她買了一個帶蓋的大塑料桶,打滿水后能用1周。
這所鄉鎮中學現有150多名教師,其中130余人是特崗教師。爐山中學所在的爐山鎮距縣城大約1小時車程,威寧縣教育局一名負責人告訴記者,在離縣城更遠的鄉鎮,特崗教師佔比更高。
陳芳芳的男友在另一所鄉鎮中學教書,生活條件比這裡好些。陳芳芳自稱很“佛系”,她決定既來之則安之。她知道,學校已盡力提供了最好的條件。像陳芳芳這樣的外省教師,可以獨自住一間宿舍﹔家在本地的特崗教師則兩人共住一間。
袁龍超2014年到爐山中學工作時,條件更艱苦。他當時住在學校的“特崗樓”,這棟3層樓裡住的幾乎都是特崗教師,故由此得名。“特崗樓”每層5個房間,一間小屋放兩張上下床,住三四個人。袁龍超結婚后,住在學校分配的公租房裡,一套30多平方米的單元房,住著袁龍超一家三口,雖然擁擠,但已經比普通教師宿舍條件好多了。
爐山中學校長孔令鋒注意到,特崗教師大部分來自農村家庭,能吃苦。但對於不熟悉鄉村生活的陳芳芳來說,半夜上廁所還是讓她有些害怕,她總是小跑過去。
陳芳芳要面對的另一個落差是部分家長和學生對於學習的漠視。“經常看到網上說,老師布置作業回去,家長要輔導、要給孩子糾錯什麼的,我們想都不敢想。”
在這個城市姑娘的印象中,自己從未想過還有求學之外的人生道路。但她跟班裡學生聊天時,驚訝地聽到有的孩子流露出輟學的意向。她家訪時也發現,有的家長不覺得讓初中生輟學打工有什麼不對。
貴州山區,群山連綿不斷。陳芳芳有時故意問孩子們:“山的那邊是什麼?”孩子們很實誠:“老師,山的那邊還是山。”
“不對,山的那邊是星辰大海,你們應該出去看看。”她說。
班裡50多個孩子,陳芳芳家訪過一多半。她的“套路”是跟家長聊天,從家庭情況聊起,慢慢引導家長:“你們當父母的已經是辛苦的一代,不能再讓孩子苦下去。”而要想過好生活,唯有努力讀書。
熱愛
孔令鋒參加工作已有20多年,他感慨說,特崗教師給鄉村學校帶來的變化太大了。過去師資緊缺,不少鄉村學校由代課教師上課,很多在編教師素質也參差不齊。特崗教師計劃實施后,學歷高、年紀輕的新教師逐漸成為教學主力。
陳芳芳進入工作狀態后,開始體會到鄉村教師工作的繁雜。作為班主任,她每個月都要排查留守兒童,此外,每當注意到孩子出現行為異常或有輟學意向,她總會去家訪。去年是脫貧攻堅收官之年,全校教師都擔負著勸返學生的任務。
孔令鋒估計,當時每天都有幾十個教師在山上找孩子。他記得,有個擔任班主任的特崗教師多次給學生家長打電話,要求送孩子回來上學。因為這個老師電話打得太多,還被學生家長標記為騷擾電話。
在跟孩子朝夕相處中,陳芳芳漸漸發覺農村孩子的可愛,真真切切地喜歡上了這些孩子。
2019年是陳芳芳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也是她初次擔任班主任。對於這些孩子,陳芳芳投入了更多感情,她決定在平安夜給每個孩子一封信。
陳芳芳平常時不時給孩子們買些小禮物,可是寫信還從未有過。
她不想寫得千篇一律,那樣太敷衍了。寫信時,她一邊寫一邊回憶每個同學的特點。一封信雖然隻有四五百字,花費的時間卻不少。那兩個多月,陳芳芳的業余時間幾乎全花在寫這50多封信上了。
那天晚上,陳芳芳一個個念同學的名字,讓他們來領走屬於自己的信。讓她沒想到的是,很多孩子讀到信,居然哭了。說到這兒,她有些感慨:“這麼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卻能喚起學生內心最深處的情感。”
與孩子打交道的一些細節讓陳芳芳知道,孩子們的內心很渴望愛。有次開家長會,班裡有一個同學的家長沒來。這個孩子哭著給爸爸打電話說:“別人的爸爸媽媽都來了,就你沒來。”孩子父親給陳芳芳打電話道歉說,自己在外打工,確實回不來。陳芳芳這才知道這個孩子受了多大的觸動。
改變
一批又一批特崗教師,緩解了鄉村學校師資匱乏的燃眉之急。
陸建寧在威寧縣教育局基教股工作多年,他記得,2006年“普六”(即普及小學六年義務教育——記者注)、2009年“普九”(即“普及九年義務教育”——記者注)完成之后,威寧縣迎來了小學生、初中生人數的爆發式增長。尤其是農村學校,師資匱乏情況更為嚴重。
威寧縣有上百萬人口,是貴州的人口大縣。縣教育局特崗辦主任趙昆告訴記者,2006年,威寧縣招聘了1000名特崗教師,2008年招聘了3000名,此后十余年,特崗教師招聘人數少則五六百,多則一兩千。
威寧縣也是貴州省最后一批宣布脫貧的縣,特崗教師計劃實施十余年以來,威寧縣義務教育階段的新教師都是特崗教師。他們在3年服務期內由中央財政提供工資補貼,服務期滿入編后才由縣財政支付工資,這為威寧縣極大地減輕了財政負擔。
這些年來,國家和貴州省對師生比的要求逐漸提高。孔令鋒說,如今初中每班人數不允許超過55人。威寧縣的鄉村教師再也不必面對上百名學生,不必身兼多科,隻有學生人數較少的村小,還需要由一名教師教多個學科。
趙昆在威寧縣教育局特崗辦工作了10年,他注意到,最初幾年,招聘學科多為語文、數學、英語等主科,英語教師尤其難招。近年來,主科教師匱乏的情況基本消失,威寧縣開始傾向於招聘音樂、體育、美術教師。如今,想招人的學科都能招到滿意的人選。
趙昆觀察歷年招聘數據時發現,實施特崗計劃的最初幾年,威寧縣的特崗教師留任率都比較低。2006年,威寧縣招聘了1000名特崗教師,3年后,當地接轉了778人。
趙昆認為,這是由於當時威寧縣教育比較落后、考出去的年輕人太少了,當初報考威寧縣特崗教師的,幾乎都是外縣人。
其后,報考威寧縣特崗教師的本縣人逐漸增加。2020年威寧縣招聘的600余名特崗教師中,本縣人佔了六成,近年的接轉率一般都在90%以上。
這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增長的學生人數促使更多特崗教師到來,新增的教師送更多學生走出縣城。威寧縣招生辦主任馬軍彥告訴記者幾個數字:2011年,威寧縣高考考生4368人﹔2020年,則有1.7萬余人參加高考,本科錄取6000人左右。
特崗教師也在教學過程中成長起來。趙昆提到,威寧縣有兩名省級鄉村名師工作室主持人,都是特崗教師出身:現任威寧縣十一中副校長的陳蘭雲,是2008年入職的特崗教師﹔東風中學的張秋荷,則是2014年入職的特崗教師。
煩惱
近幾年,爐山中學的中考成績在全縣鄉鎮中學中總是名列第一。陳芳芳覺得,這裡的工作氛圍很好,同事之間相處很融洽。
但談到未來,陳芳芳和很多特崗教師一樣,也有現實的煩惱。她所在的學校跟男友的學校相距半小時車程,不算太遠,但未來也面臨兩地分居。再說,遠在福建家鄉的父母年紀越來越大,她又在外省工作,很難顧及。
趙昆記得,威寧縣有一位家在外縣的特崗教師,他已經和妻子在威寧縣城及所在鄉鎮購房置業。但后來父母生病,而夫妻倆都在外地工作,隻得靠岳父母照顧。但老人照顧老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夫妻倆思量再三,最終賣掉房子,回到老家工作。
僅爐山中學這一所學校,如今就有30多名家在外省的教師。威寧縣2020年招聘的600多名特崗教師中,有8%來自省外,另外還有不少人來自本省、本市的外縣區。
雲南師范大學學者王艷玲等人曾對特崗教師的流動及流失意願做過實証分析,他們發現,大多數特崗教師都有流動或流失意願,呈現出“向城性”與“返鄉性”兩種趨向。他們認為,根本原因在於特崗教師脫離本鄉本土、生存條件較差、專業支持匱乏,建議:“為穩定特崗教師隊伍,應優先招聘本地生源師資,並打通服務期滿后的跨縣調動渠道﹔崗位分配中加強人文關懷,考慮教師的婚戀狀態並保障基本生活條件。”
為了讓特崗教師安心工作,威寧縣和學校盡力提供好的條件,努力為特崗教師營造出儀式感和榮譽感。
特崗辦主任趙昆說,每年特崗教師報到后,縣裡都會舉辦一場歡迎儀式,由各鄉村學校的校領導將新來的特崗教師接到學校,縣裡還要求各學校為特崗教師提供住宿。孔令鋒則習慣自掏腰包,請新來的特崗教師在鎮上吃頓飯,給他們講講學校的歷史。
國家和部分高校也在鼓勵年輕人走上特崗教師的崗位。特崗教師服務期滿后,報考碩士可以享受10分的加分。記者在威寧縣教育局特崗辦採訪時,一個小伙子來找趙昆蓋章。趙昆解釋說,省內外部分高校有針對特崗教師的優惠政策,畢業生干滿3年特崗教師可以退還4年學費。
陳芳芳還在3年服務期內,她還不太確定,未來將如何選擇。但她牢牢記著學生被自己的信感動的那一幕:“那個瞬間我突然感覺到,做教師不一定在多繁華的地方,而是哪裡需要你,你就在哪裡,這可能是教育最真的一種意義。”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雅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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