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教育不能重技巧輕素養——從古箏教學說起


開學季即將到來,每到這個時候,古箏教室裡的新生摸底課上總有相似的悵然:有人能炫技般彈出藝考高難度曲目,卻彈不好《漁舟唱晚》這樣的初級曲目﹔熟悉D調音階,卻在轉調練習中頻頻卡殼﹔面對樂譜上的節奏變化,需要老師逐拍示范﹔按滑音是否准確,他們難以辨別。當“速成藝考”的學生帶著薄弱的基本功走進大學,開學季的課堂,成了“質檢場”,而美育本該有的育人本質,正被“捷徑思維”悄悄侵蝕。
藝術教育培養懂得用藝術表達自我、理解世界的人
古箏演奏中,“轉調”是基礎技能,如同語言學習中的語法規則。但在藝考突擊培訓裡,這成了可以繞開的“盲區”。有學生坦言:“老師,我只要彈好考試那首D調曲子就行,轉調這輩子可能都用不上。”很多藝考培訓讓學生對著考試曲目反復打磨指法,而不重視基礎樂理、視唱練耳。最終不過是把學生訓練成“指尖機器”——手指形成了肌肉記憶,大腦卻不懂旋律為何起伏。
進入高校后,問題迅速暴露:彈《高山流水》時,技法看似嫻熟,卻奏不出山水相依的意境﹔讓他們視奏一首簡單新曲,部分學生指尖卻僵在琴弦上,像突然忘了母語的人。
更值得警惕的是,不少學生選擇藝術專業,直言是因為“文化課太差,藝考分數低好過”。這種把藝術當“退路”的心態,不僅拉低了高等教育的專業培養質量,更埋下了可怕的隱患——這些學生中不少將成為藝術教師,若他們自身帶著“重技巧輕素養”的“捷徑思維”,未來的美育課堂隻會更功利、更浮躁。
藝術教育的本質,是讓學生在日復一日的練習中學會專注,在理解作品時懂得共情,在表達中找到自我。正如音樂教育家所言:“藝術教育不是培養藝術家,而是培養懂得用藝術表達自我、理解世界的人。”
藝術的精進沒有真正的捷徑
藝考功利化的蔓延,是多重社會認知偏差共同挖下的“陷阱”。在家長的計算器裡,藝術是“低分上名校”的劃算投資﹔在部分高中的升學率報表上,藝考生人數是亮眼的“辦學成果展示”﹔而培訓機構則靠著“速成神話”,把藝術學習的嚴肅性碾成了可以售賣的“焦慮解藥”。這些因素疊加,讓部分藝術教育偏離了“以美育人”軌道。
但藝術的精進沒有真正的捷徑。古箏的“搖指”技巧,需要每天數小時對著琴弦練習,直到指尖能控制每根弦的音色均勻如呼吸﹔欲奏出《梅花三弄》泛音中的“凌寒”之境,當解魏晉風骨之韌。齊白石曾告誡弟子:“學我者生,似我者死。”藝術的生命力,在於對技法的超越,對精神的傳承。短期突擊能模仿技法的“形”,卻觸不到藝術的“魂”。
最讓我心痛的,是功利化對某些學生的傷害。去年,一位學生母親拿出厚厚的考級証書,嘆氣說:“為了這些,孩子練琴練到哭,現在上了大學,古箏蒙著布放在角落,再也沒碰過。”我們本應讓藝術成為孩子一生的精神滋養,卻讓它變成了一段痛苦的記憶。
回歸美育初心,需要全社會重建認知:藝術不是升學的“敲門磚”,而是人格的“淨化器”﹔學習藝術不是為了走捷徑,而是在識譜時學會嚴謹,在練琴時懂得堅持,在表達時找到自信。
對藝術的熱愛,比任何証書都珍貴
改變藝術教育的功利化傾向,需多方合力進行系統性重塑。
高校要守住專業教育的底線,師范院校更要扛牢“育人者先受教”的責任。2024年教育部《關於進一步加強藝術類高考招生改革的指導意見》明確要求“強化音樂基礎素養考核”,全國多所高校近年深化基礎學科改革,將樂理、視唱練耳等課程列為器樂專業必修課,考核結果與學分直接挂鉤,這種“筑基”思路值得推廣。作為師范院校教師,我們在課程中特別加入“教學模擬”環節:讓學生以“小老師”身份,用通俗語言給同學講解轉調原理,在指導他人練基本功的過程中,他們逐漸明白“自己沒吃透的知識,永遠教不會別人”。我還摸索出“每日十分鐘碎片訓練法”:讓學生課下跟鋼琴或者借助其他工具練音階聽辨並錄音回聽,這種時時練基礎的習慣,比突擊訓練更扎實。
基礎教育要打破“重表演、重比賽、輕普及”的誤區。2023年教育部《全國義務教育藝術學習質量監測報告》顯示,藝術課程開足開齊的學校,學生參與“藝考速成”的比例顯著低於同類學校。這印証了一個朴素的道理:當每個孩子都能在音樂課上唱准旋律、表達心情,藝術就不會被當成“退路”,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藝考評價體系改革要成為“指揮棒”。江蘇、浙江已率先響應教育部改革要求:江蘇省2025年音樂統考中,樂理筆試與視奏佔比從15%提升至 30%﹔浙江省新增“音樂聽辨與分析”板塊,考查調式、和聲等綜合能力。這種改革直指“瘸腿訓練”的弊端。
作為教育者,我們需要用“園丁心態”等待成長。藝術學習像種樹,根系在地下扎得越深,地上的枝葉越能經風耐雨。我曾有個學生,入學時連基本手型都控制不穩,急得哭著說“可能不適合學琴”。我們從識譜開始補,三年后,她不僅能流暢彈奏《茉莉芬芳》,更在省級教學技能比賽中獲獎。她說:“以前總想快點學會曲子,現在才明白,慢慢練、慢慢悟,才能彈出自己的味道。”這種對藝術的熱愛,比任何証書都珍貴。
在人工智能已能精准復刻古箏指法、流暢演奏樂曲的今天,我們培養學生,更應跳出“技術復刻”窠臼。學生需要的,是在技法練習中沉澱對生活的觀察、對情感的感知,讓指尖的按滑不僅是音准的控制,更是喜怒哀樂的傳遞。唯有如此,當他們撥動琴弦時,流淌的才是帶有生命溫度的旋律,這正是人類藝術與機器演奏最本質的區別,也是美育在智能時代不可替代的價值所在。
(作者:郎娟娟,系廣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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