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教育強國，要正確處理好知識學習和全面發展這對重大關系，這不僅關系到對培養什麼人、怎樣培養人、為誰培養人等教育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的准確回答，更體現出對教育教學規律和學生成長規律的深切洞察。為此，我們邀請有關專家學者，圍繞“如何科學全面認識知識學習對人的全面發展的作用？如何在教育教學各環節克服應試教育弊端，糾正‘唯升學論’的評價導向，回到服務人的全面發展這一旨歸？在技術迭代和產業革命浪潮下，教與學又應如何推陳出新，讓知識學習為全面發展賦能增色”等展開討論，希望能給讀者帶來啟發。

嘉 賓：

郅庭瑾 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

馬陸亭 浙江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學術發展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兼秘書長

王 烽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體制機制改革研究所所長

李建中 武漢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主任

教育亟須從知識本位向能力、素質本位轉變

記者：在新科技革命推動下，我們迎來了知識爆炸、信息迭代的時代，知識呈幾何級數增長、查閱檢索越來越方便，大數據、人工智能、元宇宙更是風起雲涌，有人認為單一的知識學習不再重要了，您怎麼看？

郅庭瑾：身處知識爆炸、信息迭代的時代，知識學習絕非不再重要，而是更顯示出重要性和復雜性。知識學習不僅是“知識獲取”，更是個體認知發展、智慧建構、素養培育的基石，是全面發展的基礎和基本途徑。首先，更需深思“什麼知識最有價值”，即什麼知識能夠真正促進人的全面發展，要對海量信息予以甄別和篩選，去偽存真，求“真學問”。其次，有意義的“知識學習”不僅是“知道是什麼”即學習“事實性知識”，而是一種深度學習，要重視對知識的理解、思辨、整合、轉化，掌握“概念性知識”“元認知”，使之內化為完整系統的知識結構，建構個體認知基礎。此外，知識獲取方式和生產方式的轉變也呼吁知識學習方式的變革，要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人機協同、機器學習的機遇轉變學習方式，實現學習的便利化、多樣化和深度化，助力主動個性發展。當全盤掌握“知識”不再可能時，知識學習將更加側重於對思維和素養的培育，旨在發展學習者的高階邏輯思維、批判性思考和思辨精神、問題解決和實踐能力。教育也應從知識本位向能力、素質本位轉變，使之真正為全面發展奠基。

王烽：知識學習在新的技術條件下會有新要求，但其重要性絕對不能忽視，需要改變的是過分注重書本知識的學習。書本知識往往來自前人認識和改造世界過程中的總結提煉，在人的能力發展起步階段起著基礎性作用。學生在成長過程中所接觸、見識、體驗的一切都應是學習內容，社會生活實踐中很多鮮活的知識同樣非常重要。新的知識爆炸時代，知識總量在猛增，死記硬背已不可行，也無必要。要改變知識學習方法，在學習過程中鍛煉思維，注重知識同生活實踐、生產實踐相聯系，讓知識“活起來”。

李建中：知識學習依然重要，因為人類改造世界的活動以認識世界為基礎，同時知識也是訓練思維力的基本素材。但以有限人生去追求無限知識是不可能的。因為個人精力有限，有了分科、分專業，專業知識也構成了思考問題具體的切入點、立足點、出發點，基於此來擴展深入，同時專業知識也為人們提供了職業發展的知識起點。如今，知識的生產、傳播、應用實踐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若知識隻“限於一隅”，必然對個人發展不利。要成為博雅的人，需要更廣泛地從人類文明留下的經典、從其他專業學科、從實踐中獲取新知，這正是通識教育重要性的體現。

記者：建設教育強國，教育要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對於個體而言，接受教育還為了實現人生幸福。應如何理解知識學習與塑造具有完整人格和全面素養之“成人”的關系，如何看待知識學習同獲得人生智慧的關系？

郅庭瑾：知識本質上是客觀事物本質屬性在人腦中的反映，知識學習有利於人們豐富學識、增長見識，為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提供基礎。從全面發展的內涵結構看，完整人格和全面素養包含了認知、技能、情感、道德、文化、實踐等多個方面，其中所蘊含各種必備品格和關鍵能力都與知識學習息息相關。個體自我驅動的獲取、分析、轉化、應用知識的過程，不僅鍛煉了自主學習和獨立思考能力，而且實現了知識對主體個性發展的增值。

從全面發展的本質看，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具有鮮明的社會性。知識學習的一個關鍵是學生理解、認同並內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促進個體社會化，自覺承擔起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的責任使命。知識學習能夠通過夯實人文底蘊與科學精神，培養自主學習和幸福生活態度，培育責任品格和實踐精神，使學習者“成人”。知識學習作為個體基於自我人生經歷和社會現實的主動性、社會性活動，實際上是個體基於反思性實踐獲得現實啟發，將知識轉化為人生智慧的過程，有助於個體實現人生價值和人生幸福。

馬陸亭：知識同技能、思維力共同組成人的能力，而知識、能力與素質三者又逐級躍升，知識體現在認知上，能力反映在做事上，素質則涵蓋做事基礎上的“做人”，可見知識也是后兩者的基礎。新時代的立德樹人，既包括個體發展意義上的立德啟智成人成才，更關系黨的事業后繼有人和國家前途命運，所以教育對個人成長之學與對國家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要求緊密相連，均需要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德是社會人的起點，要以德為先﹔智體現個體在社會上生存發展的能力，要以智育武裝頭腦﹔體是青少年健康成長的需要，需要鍛煉堅實體魄﹔美可以豐富感知，打開藝術之門﹔勞即人生的正常狀態，今天的勞動教育就是孩子們明天的工作和生活。人文底蘊、科學精神、學會學習、健康生活、責任擔當、實踐創新等核心素養正是對學生培養要求的具體化。

李建中：教育應當引導學生學會“做自己人生主人”，通過知識學習和實踐活動，讓學生成為知識的主動探索者，養成博雅習性與健全人格。武漢大學將通識教育理念概括為：博雅弘毅、文明以止、成人成才、四通六識，其中“四通六識”正是貫通了知識學習和全面成長。要通過跨學科課程體系的構建，進一步融通科學精神和人文情懷，貫通中外、古今、文理、知行，使青年成長為有淵博學識、卓越見識、經典悅讀意識、文化批判意識、獨立思考意識、團隊合作意識，有使命感、情懷和擔當的中國人，真正成長為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

系統推進育人方式和辦學體制機制改革

記者：在現實中，過於重視片面、窄化的知識學習，忽視人的全面發展的現象仍然存在。黨的十八大以來，在教育改革發展過程中，黨和國家就正確處理知識學習和人的全面發展的關系做出過哪些部署安排？落實效果如何？

郅庭瑾：黨的十八大以來，黨和國家多管齊下推進教育綜合改革和育人方式變革。一是完善頂層設計，健全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教育體系和培養機制，從《中國教育現代化2035》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逐步從宏觀規劃到法律高度部署“五育”並舉，並邁向“五育”融合﹔二是把握核心環節，深化核心素養導向下的課程與教學改革，讓課程結構化、綜合化、實踐化，落實三級課程管理與教材建設，引領育人方式從“為了知識”走向“基於知識”﹔三是回應關鍵問題，通過義務教育“雙減”糾偏“分數至上”“唯升學”，培育以立德樹人為根本的教育生態﹔四是強化評價引領，構建考試評價改革政策體系，學業水平考試、核心素養導向評價、綜合素質評價改進以及學業質量監測強化等多策並舉，促進評價取向從單一選拔向全面發展轉變，倒逼育人方式革新。但在各地各校實踐中，片面強調知識學習、忽視全面發展的情況時有發生﹔教育“應試”“內卷”仍存，部分不合規培訓機構“隱形變異”﹔唯分數、唯升學評價導向尚未明顯改變，綜合素質評價在升學錄取中作用難以發揮。

馬陸亭：近十年來，基礎教育持續推動優質均衡、落實“雙減”政策、做好科學教育“加法”﹔職業教育加強現代職業教育體系構建和職普融通、產教融合﹔高等教育推動高校分類發展、“強基計劃”深入實施﹔教育評價方面，推進考試招生制度改革和破除“五唯”頑瘴痼疾的評價制度改革。這些都指向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和多樣化成才。

但從實踐看，素質教育仍在探索有效的實現模式。“套路化刷題”讓本來鍛煉思維力的解題成為“條件反射式”的技巧，過於重視片面、窄化的知識學習而忽視人的全面發展的做法，制約著學生創新能力的提高。社會對教育的功利性需求仍然普遍存在，不符合教育規律的做法仍然影響素質教育的落實，教育綜合改革的艱巨性不容小覷。

記者：正確處理知識學習和人的全面發展關系，進一步推進教育體制機制改革，學習方式、教學模式、辦學組織模式等應該如何改變？

郅庭瑾：要系統性推進育人方式和體制機制改革，切實落實“五育”並舉“五育”融合的育人體系。在學習方式上，拓展學習場域和資源，引入多元生活化情境，實現學習“無邊界”﹔學習內容組織要打破知識和學科壁壘，基於“五育”融合邏輯進行知識整合，構建綜合性學習模塊或項目﹔倡導自主、合作、探究、操作、實踐、項目等多元個性化學習方式，激發深度學習和學生能動參與。在教學模式上，加強頂層設計，將立德樹人根本任務貫穿教育全過程與各領域，完善“五育”融合課程體系並探索銜接貫通的教學路徑﹔深化素養導向與學生本位的課程教學改革，突出德育實效、提升智育水平、強化體育鍛煉、增強美育熏陶、加強勞動教育，促進學生全面發展﹔在辦學組織模式上，促進學校特色化發展以豐富教育供給，對內改革學校組織結構和管理制度，增進部門協同合作，構建“五育”融合管理機制﹔對外強化上下聯動和多元主體參與協同的辦學格局。

王烽：一是要進一步落實好學科德育、課程思政，讓每門課程甚至每一堂課都發揮好立德樹人的作用，充分將能力培養、人格塑造貫穿其中，而不只是傳授記憶性知識﹔二是作為從基礎教育到高等教育過渡階段的高中教育，應提升課程多樣化和可選擇性，把多形式、有分工和難度梯次的課程開放給學生選擇，帶動學生走入社會、深入參與實踐﹔讓不同類型人才能夠在高中階段分化出來，從應試“枷鎖”中走出，釋放出成長活力。

李建中：要推動“通專結合”，以專業探究精神對待通識知識學習，以通識的心胸、眼光學習專業知識。應提升師生通識理念，將“通專融合”落實到每一個教學環節，使專業課教學有博雅視域和博通方法，通識課教學有學術根基和思想內涵﹔學校應制訂相應配套政策和可行性方案，保障通識教育質量可持續提升。

錨定學生發展核心目標，讓“育分”為“育人”服務

記者：長期以來，“唯升學論”評價導向一度造成“重知識，輕能力”趨向，注重單一僵化知識學習的“育分”追求與重視全面發展的“育人”追求矛盾突出。下一步如何發揮好教育評價“指揮棒”作用，促進知識學習和人的全面發展的良性互動？

馬陸亭：要依據生理學、心理學、教育學研究成果確立科學的青少年成長標准，將其作為中小學教學安排和考試評價的自然科學依據，並據此確立學業和學校建設標准，使學生學習、評價與成長緊密相連，遵循青少年身心發展規律及相應的教育規律，不唯分數而更重能力、素質，使每位學生在知識學習和全面發展上找到平衡點，實現健康成長。

郅庭瑾：一是評價標准應從單一分數評價向綜合評價轉變，將品德修養、身心健康、藝術素養、勞動實踐等納入評價，針對當前和未來的人才培養與發展需求校准關鍵指標，加強和改進綜合素質評價﹔二是評價內容應從單一知識向能力素養轉變，持續推進命題和考核方式改革，特別是要加大對創新精神、實踐能力和必備品格的考查力度﹔三是評價形式應從單一考試測驗向多樣化方式轉變，健全分類考試評價制度，完善和優化表現性評價，建立多樣個性的評價制度體系﹔四是評價導向應從單一終結性評價向過程與結果增值並重轉變，從篩選性評價向診斷性、發展性評價轉變，完善學業質量監測制度，充分發揮評價的育人作用。

王烽：下一步應以縣區為單位，推行學生全面成長成才評價，並以學生評價為依據，逐漸延伸到對教師、對學校的評價。如果一所學校學生德智體美勞各個方面整體發展得比較好，而非一味“卷分數”，政府應對其持續鼓勵激勵，並通過家校社協同育人相關機制減輕家長顧慮，使其同學校形成合力，樹立“全面發展至上”的育人觀念。當良性的教育生態逐步形成，相信會有很多好的辦學治學模式涌現出來，教師的教育情懷和創造力也會更充分地被激發。

（記者 周世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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