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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趣橫生的中藥文學

2022年07月02日08:34 |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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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中藥的功能是療疾養生,有趣的是,由於藥名本身具有的深厚人文內涵,千百年來,文人們巧妙運用藥名進行文學創作,在文學史上形成了獨特的“中藥文學”(為論述方便,姑暫稱“中藥文學”),成為重要的醫學和文學現象。

中藥對詩文曲賦、小說戲劇等雅俗文學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吳承學先生曾在《本草藥方妙成文》(《古典文學知識》2000年03期)一文中介紹過中醫散文,筆者將其歸納為二大類:第一,以藥為喻。如唐代張說《錢本草》以藥說錢,侯味虛《百官本草》以本草功用解說百官之職能,宋慧日禪師《禪本草》以藥喻禪,清人張潮《書本草》以藥物比喻書籍。第二,以藥方闡述人生修養。晚明小品中這類作品不少,如杜巽才《霞外雜俎》中的《快活無憂散》《和氣湯》等,屠本畯的《處窮方》《一味長生飲》《無比逍遙湯》等。此外,情人間常借用藥名傳情達意,這一現象在詩文曲賦中都很常見,如清人褚人獲《堅瓠三集》卷之二《藥名尺牘》記歌妓詹愛雲與所歡周心恆書信往答,皆以藥名寫成,委婉含蓄,趣味盎然。

藥名在詩中的運用更為普遍,王驥德《曲律》中指出“藥名乃古詩之一體”,並論作法雲:“藥名詩,須字則正用,意卻假借,讀去不覺,詳看始見,方得作法。”清代朱東樵《本草詩箋》錄藥性詩七百八十多首。早期《詩經》《楚辭》中就已出現不少本草名物,至魏晉六朝,由於道教興盛,士人中流行服食求仙,並喜歡將藥名嵌入詩中。沈約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曾從茅山道士也是醫家孫游岳、陶弘景游,精於醫理,常在詩中嵌入藥名,如《奉和竟陵王藥名詩》中有藥名18種。王融的《藥名詩歌》則多達93種。迨唐宋,藥名詩臻於成熟,藥名離合詩頗為流行,即通過句斷意連的“離”“合”手法,將藥名嵌於詩句中。晚唐皮日休和陸龜蒙最好此法,兩人寫有多首藥名離合詩。宋代陳亞更堪稱藥名詩專家,他自幼失怙,由醫生舅舅撫養成人,從小耳濡目染,熟諳藥名,信手拈來。他認為“藥名用於詩,無所不可,而斡運曲折,使各中理,在人之智思耳”。陳亞任祥符知縣時,有不少親戚朋友前來干謁,借他的車牛,陳亞作詩嘲曰:“地居京界足親知,倩借尋常無歇時。但看車前牛領上,十家皮沒五家皮。”“京界”與“荊芥”同音,“無歇時”暗指“全蠍”,“車前牛領上”指“車前子”,“五家皮”即“五加皮”,全詩風趣幽默。另外,權德輿、張籍、洪皓、黃庭堅、洪咨夔、劉黻等都作有藥名詩。明代蕭韶的《藥名閨情詩》和清代龔自珍的《遠志》,都是膾炙人口的藥名詩。

藥名詞曲也同樣盛行,辛棄疾填有兩闕《定風波》詞,把18種藥名嵌於詞中,藥名與詞意渾然一體,不露痕跡。藥名曲自宋金雜劇時就已生成,任二北先生《散曲概論》卷二列“俳體”25種,其中就有“集藥名體”。如關漢卿散曲【中呂·普天樂】《崔張十六事·開書染病》以藥名描寫張生得鶯鶯柬后相思成疾,曲中嵌入了“當歸”“知母”“紅娘”“使君子”等藥名,語語雙關,巧妙摹繪出張生與老夫人、紅娘等人之間的關系及其自身處境。孫叔順【中呂·粉蝶兒】套曲敘蔣太醫與人通奸而受刑罰事,嵌入藥名60種,詼諧幽默,令人絕倒。明陳大聲《藥名》散套、無名氏【折桂令】等,都是其中的名作。

據周密《武林舊事》載,宋時說書藝人中即有“說藥”一行,賣藥者講述藥性或醫療故事,推銷藥品,並伴隨著一些表演活動,故而對后來小說戲曲的發展都有積極影響。藥名小說今不多見,明李翊《戒庵老人漫筆》卷四載傳為蕭韶之手的文言小說《桑寄生傳》描寫了桑寄生的傳奇一生,嵌入藥名一百多個,其中的藥名詩也清新俊麗。清代中期,出現了著名的長篇白話藥名小說《草木春秋演義》,小說將藥名人格化,個別國名、物名也用中藥名,藥名的表層字義和藥性與人物的屬性、性格及其地位巧妙融合,從而產生語義雙關的效果。醫藥對戲曲的影響更大,周密《武林舊事》、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記有不少可能是演唱醫藥、醫生故事的宋金雜劇和院本,可惜皆已失傳。醫學對戲曲的影響呈現為兩種形態,一是對劇曲的影響,如南戲《幽閨記》第二十五出《抱恙離鸞》寫一醫生出診前向家人交代事情,賓白中句句都有藥名,有60種之多。二是以醫藥構思全劇,如明鄧志謨的傳奇《瑪瑙簪記》,特別是清代的藥性劇,作者利用藥性、功能、禁忌、配伍等設定戲曲人物的性格、能力及其故事情節,以敷衍成戲。山西中醫學院賈治中教授搜集到道光和民國年間的藥性劇抄本6種,並考定《草木傳》(以前誤收入《蒲鬆齡集》中)《藥會圖》的作者是郭秀升,郭氏是位儒醫,他曾與寶豐知縣邱士俊討論過小說《草木春秋演義》,認為小說只是“集眾藥之名,演成一義”,沒有講藥性,達不到科普效果,故加以改造。《藥會圖》寫員外“甘草”之女菊花自幼許配金石斛,尚未成婚,海藻、大戟、甘遂、芫花忽送來聘禮,欲強娶菊花為妻,菊花驚嚇成病,甘草忙遣家僮梔子去請名醫黃芪,路上偶遇石斛相救,最后石斛與菊花喜締良緣,甘草、石斛又平定反賊,皇帝欽賜榮封。清代藥性小說戲曲的創作和傳播,與醫藥商業推廣有密切關系,郭秀升在《藥會圖》卷首“自述”中就指出:他創作藥性劇的目的,不僅是要“正其錯誤”,而且希望通過演出使“人人知其藥”。《藥會圖》《草木傳》《群英會》等每一劇中涉及的藥物都達五六百種之多,通過在醫藥交易會上演出,可以實現普及醫藥知識、推銷藥品的目的。另外,山西還有根據小說戲曲改編的藥性鼓詞《藥性皇帝治天下卷》《藥性巧合記》等。

由上述可知,幾乎所有的文學樣式都受到醫藥文化的滲透,形成了中醫文學這一流派。

從游戲到開掘中藥的文學價值

中藥文學經歷了一個逐步成熟的演進過程,先秦文學作品中的藥名,只是作者借以抒情言志的象征物,作者不一定意識到藥名的文學價值。魏晉南北朝以后,由於道教和醫學的發展,藥物知識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詩人們或通過藥性表達登遐成仙的願望,或巧借藥名抒情寫意。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借用藥名的表層語義,如王融的《藥名詩》,作者借用“重台”“陵澤”“石蠶”“垣衣”“楚衡”“神草”“夜光”等藥名,渲染出一種淒涼惆悵的氛圍,“讀去不覺”“詳看始見”,如鹽入水,不著痕跡。二是借用藥名的隱喻、象征、諧音功能,如陳亞《生查子》詞中嵌入相思、苦參、當歸、意已(薏苡)、白紙(芷)、郎讀(狼毒)、遠至(志)、回鄉(茴香)等藥名,書寫女子對丈夫的深沉思念和離別之苦,自然流暢,無雕琢之跡,是藥名詞中的佳作。辛棄疾的詞《定風波》、龔自珍的詩《遠志》皆借中藥“遠志”言志。三是巧借藥名,游戲炫才,離合詩就是這種產物,如權德輿的《藥名詩》,其中“有時浪白微風起,坐釣藤陰不見人”句,“浪白”“微風”“坐釣”“藤陰”本是四個詞語,但斷開重組,就變成“白微”“釣藤”兩種藥名。又如張籍《答鄱陽客藥名詩》:“江皋歲暮相逢地,黃葉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詩向鬆桂,心中萬事喜君知。”除“半夏”為直接嵌用外,“地黃”“枝子(梔子)”“桂心”都是前句尾字和后句首字組成,巧妙構成“連珠體”,而“喜君子”則是中藥“使君子”的諧音。總之,這時期的作者主要是巧借藥名的語義,還沒注意到藥性功能及其配伍的文學價值,至清代小說戲曲,中藥這一文學功能才得到挖掘利用。如戲曲《草木傳》中和平村的老員外甘草,宋蘇頌《本草圖經》雲“甘草能解百毒,為眾藥之要”。“甘草”的女兒“菊花”,有清熱解暑之藥效﹔甘家婢女“梔子”,也有涼血解毒、利膽退黃等功能。而“菊花”的未婚夫“金石斛”則有養胃生津、滋陰清熱、明目強腰的藥用價值,又有“秉性剛強,忠厚可親”的屬性,而大戟、甘遂、芫花性寒,味苦,與甘草等藥草的功能正好相反,因而戲曲中人物的品德氣質與藥性相對應,戲劇矛盾的產生和故事情節的發展又由藥性的相生相克關系構成。特別是《草木春秋演義》,作者借助神魔的故事框架,傳播中藥知識,表達了士人抵御外敵的深沉憂思(高日暉語),在思想內涵上有很大的提升。

歷來論者都認為中藥文學是游戲筆墨,因而評價不高,其實是誤解,由上所述,中藥文學成績不斐,若擴及整個中醫,作品的數量更為可觀,因而值得文學和醫學研究者高度重視。

(作者:萬晴川,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編:何淼、李依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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