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所高校鋪開大學生學業評價改革
創新的火花比完美的學分更重要

2024年歲末未名湖畔的最后一縷暮色中,北京大學教務部副部長黃宇藍介紹了本科生學業評價改革調研結果與初步工作思路,再次將高校學生評價中的“唯績點(績點,簡稱GPA,即Grade Point Average,平均學分成績點數)”現象推向公眾視野。
她介紹,為了激發學生的創新思維和能力,北大教務部通過多種方式進行了學業評價改革調研,以期為學生提供更充分的試錯空間、更包容的學習環境,從而更好地服務高質量人才培養目標。
這場改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記者在採訪中了解到,對於大學生來說,無論是考研、求職還是出國深造,都與績點息息相關。於是,通宵自習室裡徹夜不熄的燈光、成績單前分分必爭的執拗、被折疊在數字之間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都成為當代大學生面臨的真實困境。
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強調“創新評價工具,利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現代信息技術,探索開展學生各年級學習情況全過程縱向評價、德智體美勞全要素橫向評價”。在此背景下,推動教育評價理念與方式迭代升級,為教育高質量發展保駕護航,成為一個意義深遠的時代課題。
破局之后 高校評價改革優化演進
十余年來,高校關於學生評價方式的探索從未停止。
回望我國高校的學業評價改革,清華大學2015年以12檔等級制替代績點是個重要節點。
清華大學2016級本科生、2020級博士研究生劉嘉寧在回溯學術成長軌跡時,特別提及了本科時期的體會。“從踏入校門起,老師一直鼓勵我們多多探索,不要把目光隻盯在分數上。”他回憶道,“在這樣的教導下,我加深了對學習本質的理解。”
2022年春天,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在發放過兩次調查問卷后,小心翼翼地邁出了取消績點的第一步。這年的春季學期,生科院開始在部分課程中試行“粗線條等級制”的評定方式,學生的成績可以分為A(85分或以上)、B(75至85分)、C(65至75分)、D(60至65分)、F(不及格)五個等級。而這背后,一個數據提供了堅實的底氣——在2021年12月收到的調查問卷中,92.94%的受訪學生在“有必要採取一定措施,避免本科生唯分數論”這一項選擇“支持”。
2024年6月,復旦大學教務處發布新修訂版《復旦大學本科生成績記載規定》,引入P和NP(通過/不通過)設置,允許學生在規定范圍內選擇不超過16個學分的課程,成績不計入績點計算,為學生提供了更大試錯空間。
然而,改革必然面臨“難啃的骨頭”,在取消績點的第一聲號角之后,與國外高校的銜接成為擺在面前的第一個考驗。“GPA一直是保研、出國深造、評獎評優的重要標准,等級制成績單能被同類型高校甚至國外高校認可嗎?”不止一位同學有這樣的擔憂。北大生科院給出了直接的解法——在成績單上附加一份相關等級制成績評定的說明,並蓋上學院的公章,告知對方若有疑問可以來電溝通。而成績的綜合評定,則用優秀率(A%,成績為A的課程所佔的比例)和優良率(AB%,成績為A和B的課程所佔的比例)來替代。“我們至今還沒接到國外高校打來的電話。”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院長宋艷表示,採取等級制后,當年學生出國深造的申請成功率、院校檔次和往年基本相同。
“在選拔學生時,學業成績之外,我們更看重學生的科研創新能力、創造力、韌性和合作精神。這一點在各校都是相通的。”宋艷說,等級制的改革恰恰使高校之間在評價標准上達成共鳴——在人才評價的坐標系裡,創新的火花比完美的學分更耀眼。
劉嘉寧的感受則更加直接,他身邊曾有學長因顧及成績評估,最終放棄了出國深造的計劃,“績點‘咬’得非常緊,有時候僅僅是0.1的差別,就丟掉機會”。但劉嘉寧入學后的等級制評定方式減輕了學業的壓力,“我曾申請出國交流半年,國外不少高校按ABCD等級評定成績,回國后正好可以銜接,也沒有成績換算的煩惱。”
改革不可能一帆風順,等級制在不同高校的實施情況也有參差。自2015級本科生和研究生起,清華大學的正式成績單記錄為等級制形式,而在評選等需要精准數據的情況下,等級制還會被換算為績點(A+或A換算為4.0,A-換算為3.7,B+換算為3.0……)劉嘉寧回憶起自己在期末與其他高校的同學交流后的發現:“比如同一個專業的原始成績,兩所高校的學生同樣是94分,我的績點在本校換算隻有3.7,而其他學校的同學可以換算到3.9甚至4.0。”這樣算下來,清華大學比其他高校的績點整整低了一檔,學生們在外校保研或考研中的競爭難度無形中有所增加。
學校聽到了學生的聲音,2019年,清華大學對評價方式統一進行了調整,把A-以下的不同等級對應的績點上調0.3,並放寬了對課程的優秀率限制。北大生科院在2023至2024年做了至少四次問卷調查和學生訪談,詢問同學們對現行等級制的態度和建議。“我們的初心和目標都是為了學生。”恰如宋艷所說,這場破冰之旅的開端或許並不完美,但同舟者皆為同心人,航行的軌跡總會被不斷糾正完善。
避免無意義競爭 在績點之外認識自我
“績點曾是我們在學習中的錨點,現在錨被抽走,浪卻更急了。”北大一名學生留言認為,績點取消后,一些同學沒能從中放鬆下來,反而感受到了更洶涌的競爭,也產生了新功利主義的隱憂:如果等級制改革僅僅壓縮分數區間而不改變競爭邏輯,為了在選拔中佔據優勢,學生可能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在實習和課外活動上。
劉嘉寧坦言,自己和身邊的一部分同學都曾在大學延續中學時期的思維和習慣,設定清晰的目標,按照已有的攻略,把大量的課余時間用於規定內容的學習,“注重理論知識的獲得而不是綜合能力的成長”。而績點作為一個可量化的指標,常常成為大學生們在新環境中建立自我認知最直觀的依據。
“‘內卷’等一些無意義的競爭源於目的和方式的背離。”浙江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學術發展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兼秘書長馬陸亭則更加直接地指出了問題,“哪代人不奮斗不拼搏?現在學生的困境在於無目標地被動應付。”
改革的光芒在穿透學生心中的迷霧。為了幫助學生從追求績點的執念中解放出來,北大生科院在去年推出了部分實驗課的免修政策,允許實驗基礎較好的學生通過實驗教學中心的考核后,跳過基礎實驗課的重復性操作。考核並非簡單的紙面測試,據宋艷介紹,考核會從實驗操作、實驗報告的規范性、實驗理論的扎實程度等多角度展開。“免修不是降低標准,而是因材施教,幫助同學們把重復訓練的時間更多地用於探索未知。”
配套的課程也同步鋪開。北大生科院為本科生新開設了兩門科研相關的課程——大二的本科生科研初探、大三的本科生科研進階,與大四學年的畢業論文課一起形成了完整的人才培養階梯。取消績點只是開始,目標在於更好地培養人,而北大生科院認為,科研是每個學生從績點解綁之后應投入更多精力的方向。宋艷說:“也許不是每個人畢業后都會從事科研工作,但科研所鍛煉的獨立思想和創新精神、文獻閱讀能力、團隊協作能力、語言表達能力對他們的未來很重要。”
劉嘉寧印象深刻的則是學校對綜合素質的培養和重視。“在清華,大部分獎學金都需要答辯,除了學業獎學金,我們還有藝術、體育、社工、科研和志願方面的獎學金,這些都與績點無關。”這種打破壁壘的多維成長坐標系,正是清華近年來構建的多元評價生態的縮影。“這些活動就像鏡子,幫助我看清本科四年的成長與收獲。”劉嘉寧回憶起申報獎學金時自己在講台上分享關於新能源電池的研究,從觀眾席的追問中獲得了繼續研究的靈感,老師的追問迫使他不斷深入思考,並完成了另一個實驗課題。他笑稱:“那些答辯台下的靈魂拷問,比任何職業培訓都更鍛煉系統思維。”
從統一標准到個性化評價,從關注學業評價到重視綜合素質,從單一評價到自評、互評,正如《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明確指出的那樣:“教育評價事關教育發展方向,有什麼樣的評價指揮棒,就有什麼樣的辦學導向。”學校在學業評價制度上的探索方向越來越多樣,每一個學生能奔跑的曠野也越來越寬廣。
系統對接 為人才成長平整土壤
高校評價體系改革,未來該往哪個方向走?
“評價改革不能止步於‘取消百分制’,更要構建與社會需求同頻的育人坐標系。”馬陸亭分析,數字時代的發展推動文憑社會向能力社會轉型,倒逼高校探索結構化評價體系,“未來課程或可按‘思維能力培養、專業技能訓練、知識體系構建、興趣素養拓展’四大模塊分類,對應採取百分制、等級自選制、通過/不通過制等開展差異化評價。”而這一設想,與高等教育法中“培養具有社會責任感、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的高級專門人才”的任務形成呼應。
要真正遏制“唯績點”現象,僅靠高校改革評價制度遠遠不夠。問題的根源在於,用人單位將學歷、績點視為硬門檻,家長將升學率高低和教育成敗挂鉤,這種社會共識的改變,需要家庭、學校、企業、社會等多方主體形成合力。
可喜的是,這場源自高校的評價體系改革,逐漸成為牽動教育鏈、人才鏈、產業鏈的系統工程——《2024中國企業校園招聘白皮書》指出,評估人才應以“全人畫像”為基礎,構建“評估矩陣”並融入校招流程。《2024屆高校畢業生就業藍皮書》數據顯示,企業招聘時最關注候選人的能力表現,如溝通表達能力(87%)、邏輯思維能力(79%)、專業能力(79%)。
宋艷列出了學業評價體系改革目前面臨的三個挑戰:推行廣度與高校類型相關,推行力度與研究生招生改革相關,推行成效與學業評價替代方案相關。不可否認,高校學業評價改革仍處在進行時。它的價值並非立竿見影地消滅功利主義,而是讓我們看到教育的終極目標——“教也者,長善而救其失者也。”教育絕非是冰冷的數字打分,而應釋放出每個學生獨有的光芒。
(記者 曹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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