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我們對文學的認知(文思)
人工智能的出現、生成式模型的發展,正迫使我們重新審視文學的價值和寫作的意義。許多人會感到困惑:如果連人工智能都能生成優秀的文字,人類寫作的意義何在?這將我們對文學和寫作的終極追問推向了一個極限。
事實上,正是因為人工智能的存在,我們才更加意識到某些東西是它無法替代的。
首先是人類獨特的經驗,尤其是那些不斷生成的個體化體驗。人工智能基於已有的作品和模型進行訓練,它可以吸收人類的情感模式和表達方式,但它缺乏與人類真實體驗同步的感受力。即使它通過文本訓練提取了關於生命意義的表述,但“表述”不同於“經驗”。這種差距正是人類寫作的核心價值所在。
其次是文學的創造力與可能性。我在這裡要著重談談小說。我在創意寫作課程中,基本上圍繞著小說寫作來講,隻要學生學會了寫小說,其他的文體也都會觸類旁通。小說的核心在於虛構性,這使得小說成為一種強大的表達工具。通過虛構的故事和人物,小說既能夠反映現實生活,又能夠超越現實,揭示人類經驗和情感的深層意義。
生命經驗是文學創作的核心之一,這也解釋了為什麼“虛構”並非胡編亂造。我們來看看卡夫卡《變形記》的第一句話:“一天早晨,格裡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虫。”乍看之下,這似乎是荒誕的胡編,但當你讀完整部小說,會深深同情這個化作甲虫的格裡高爾。為什麼?因為卡夫卡用這第一句話就完成了小說的設定——“人已經變成虫了”。這一設定看似超現實,但接下來的敘述卻完全採用了現實主義的筆法。整部《變形記》讓人讀來真實感十足。
你能夠想象甲虫躺在床上時的無助,它意識到自己變成虫子的那一刻,幾條腿在空中徒勞地掙扎,想要翻身卻無法做到,那種痛苦觸動人心。這種真實感來自文學的力量:在虛構中揭示真實,通過虛構來還原生命經驗。
面對人工智能寫作正逐漸嵌入到我們人類創造的最復雜的精神活動中,我們要對文學和寫作進行深刻的反思:在這場技術變革中,我們該如何捍衛人類的獨特創造力?
或許,我們需要培養一種新的“對抗性”思維。具體來說,當我們面對人工智能時,是否具備更強的提問能力?創造力,是提出問題的能力。提問不僅是對知識的挑戰,更意味著質疑和反思。不能迷信人工智能,它有時出錯,甚至是常識性的錯誤。它的觀念,也並不是一定合情合理。質疑它的答案,並在這一過程中激發出我們自身更深層次的創意與洞察力,才是人工智能的正確使用方法。
而文學與寫作,恰好擁有提問、質疑與反思的能力。越是優秀的作品,這種能力越強。
陳忠實通過長篇小說《白鹿原》提出了許多關於歷史、道德、家族與社會變革的問題。通過細膩的家族敘事和深刻的人物塑造,他質疑了傳統家族觀念的正當性、歷史變革對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反思了道德和人性的復雜性。余華《活著》是當代中國讀者人數最多的純文學作品之一。小說中,福貴經歷了貧窮、戰爭、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最終隻剩下自己孤單的生命。小說讓讀者思考: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文學的方式就是這樣,盡管不提供具體的結論式解答,但正是這種對“活著”的反思和質疑,使得小說成為對生命、死亡、苦難以及人類存在狀態的深刻討論。
除了現實主義作品,科幻作品同樣如此。劉慈欣的《三體》不僅僅是一本描寫外星文明與地球文明沖突的科幻小說,它通過虛構的三體文明與地球文明的對比,以及復雜的科技倫理、政治選擇等情節,提出了關於人類社會、歷史命運、科技進步和宇宙生存的諸多課題與反思。小說通過廣闊的宇宙背景,深刻地質疑了人類的自我認知、歷史選擇、科技倫理以及文化身份,展現了文學在提問和反思上的巨大潛力。
可以看到,文學的力量不僅在於敘述和展現,更在於它通過提問、反思和質疑,提供了一種復雜的思維方式,讓我們對道德、法律、人性等問題進行多維度的探討,並不斷回過頭來塑造文化與人性本身。這種生生不息的塑造,正是文學在當下依然具有巨大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改變對文學的認知,不僅讓我們直面文化的復雜性,更幫助我們在涵納了AI的更高維度上,珍視人類的精神主體,充分釋放人類的創造力。
《 人民日報 》( 2025年01月20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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