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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記者說典型人物採訪與寫作:把自己擺進去

2024年04月12日09:47 | 來源:“人民網+”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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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人物報道,要融入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觸摸最感動自己的地方,運用最合適的表現手法﹔選擇表現手法時,不要墨守成規、機械套用模式,要有創新意識,勇於突破巢臼,做到千人千面。

寫人物報道,必須寫出自己的感動。能夠打動作者的,未必能打動讀者﹔如果連作者也打動不了,肯定不能打動讀者。

採訪中,我多次流淚。主人公有的事跡,在別人看來或許平淡,卻讓我產生強烈共鳴。比如聽人講述馬新明痛風發作爬樓時,我這痛風之人頓生痛感。在常規通訊中,這些“顧影自憐”式的共鳴難以入文。還有,西藏充滿神秘感,讀者希望了解更多信息,這正是我的優勢。我可以借助自己感受,讓報道增加縱深感。

我們從初學新聞時就被告知,新聞要客觀陳述,忌諱把自己擺進去。常規的通訊,大多以第三人稱行文。這種寫法,猶如隔岸觀景,雖然能看到它的氣勢恢弘,卻看不到它的九曲回廊。氣勢恢弘能使人血脈賁張,卻無法讓人潸然淚下。動情之處,往往藏在曲徑通幽。這個“幽”,就是柔軟的內心。

如何讓讀者身臨其境、產生共鳴?我想到了報告文學。報告文學可以把作者擺進去,猶如一葉扁舟,能載著你劃到對岸,讓你融入美景之中。

但是,我們畢竟是寫新聞作品,必須體現出新聞特性。在新聞版登一篇報告文學,多少有點不倫不類。於是,我想到了日記體,把日記體與報告文學相嫁接,用日記體的“現在進行時”,裝進主人公事跡的“過去時”。

新華社記者璩靜看了我的稿后,久久沒有吭聲。我以為她不認可,對她說,沒關系,你直講無妨。

她說:“沒想到人民日報記者能寫出這樣的稿子。這種形式很新穎,給讀者的沖擊力和畫面感太強了。不過,”她皺了下眉頭,“我從沒見人民日報發過這種形式的稿子,這樣的稿能發出來嗎?”

我心裡也沒底。這對夫妻是總書記批示的典型,我竟然把自己擺進去,編輯部會不會說我是喧賓奪主、沽名釣譽?這種寫法有沒有犯新聞之忌?如果真的被槍斃,改發新華社通稿,豈不是在報社落笑柄?

思前想后,我一咬牙:寧願稿子被槍斃,改發新華社通稿,讓領導批評,讓同事笑話,也要冒一次險,決不改變文章風格。

阿彌陀佛,《因為愛 所以愛》全文刊出。見報當天,當我從網上看到版面時,感慨萬端。

從地方部、總編室,到社領導,任何一個環節,如果按章辦事,或刪或斃,都無可厚非,我會愉快服從,毫無怨言,從此循規蹈矩,不再越雷池半步。

恰恰是從部門到社領導的善解人意、慧眼識珠(自稱為“珠”,有點汗顏)、不拘一格,才使我的心血得以結晶,使我的情感得以渲瀉,讓我從此張開創新的翅膀。同時,也讓我再次感受到人民日報積極探索的勇氣和從善如流的胸懷。

文無定法,見智見仁。《因為愛 所以愛》的寫法,僅是我之陋見,未必是最佳選擇。如果要說體會,隻有粗淺一點:人物報道,要融入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觸摸最感動自己的地方,運用最合適的表現手法﹔選擇表現手法時,不要墨守成規、機械套用模式,要有創新意識,勇於突破巢臼,做到千人千面。

附:

因為愛 所以愛

援藏博士夫妻馬新明孫伶伶的家國情懷

徐錦庚

9月8日 下午 拉薩晴

“我們好好愛”

下午4時許,我走出貢嘎機場,天空湛藍得令人眩暈。雖然烈日當空,短袖衫已抵擋不住涼意。

闊別6年,我再度進藏,專為一對伉儷而來:馬新明,北京市委宣傳部干部,曾任拉薩市副市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現任拉薩市委副書記﹔孫伶伶,中國社科院學者,曾任西藏社科院《西藏研究》編輯部副主任,現任當代西藏研究所副所長。2010年,夫妻倆成為中組部選派的第六批援藏干部,期滿后又轉為第七批,創造了援藏史上多個第一:第一對援藏夫妻、第一對博士、第一對北大校友、第一對兩屆援藏……用真情譜寫出一曲華美樂章。

西藏巨變,隨處可見:10年前,我進藏時,從機場到市區,東繞西拐,逾兩小時﹔6年前,我離藏時,嘎拉山隧道貫通,路程縮短一半﹔這一次,沿高速公路疾駛,半小時足矣。

入住后,我迫不及待聯系馬新明。他語帶關切:“您剛進藏,會有高原反應,要不今天先休息?”

我笑了:“我在西藏工作過4年,能適應,沒問題,隻要您方便,隨時可見面。”

“那好,今天正巧是中秋,晚上援藏干部組織中秋聯歡會,請您感受援藏生活。”馬新明說道。

拉薩東郊,納金西路36號,北京援藏干部公寓樓(簡稱“北京公寓”)。走進院子一看,20多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一位面孔黝黑、皮膚粗糙、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迎上來,熱情握手:“我是馬新明,歡迎您!”

我第一反應是:1972年生人,咋這麼滄桑?

正愣神時,一位身著藏裝的俏麗女子含笑走來,馬新明介紹:她是我愛人孫伶伶。

這回,我更詫異:年紀不大,頭發咋這麼稀疏?

我掩飾住驚訝,問馬新明:“這麼多人,都是北京援藏干部?”

他解釋:“中組部選派的援藏干部76人,還有北京援藏指揮部干部、支教老師、志願者等,共有230多人。另外,八一雙鹿籃球隊和北京首鋼籃球隊進藏交流慰問,我們一起共度中秋良宵。”

舞台是臨時搭建的,背景展板噴著一行字:月滿中秋、情系拉薩——北京援藏干部與CBA運動員聯誼會。文字下方有一組圖案,中間是巍峨珠峰,左側是布達拉宮,右側是北京天壇,中間彩帶相連,象征北京、拉薩情相連。

馬新明是第七批北京援藏干部領隊和北京援藏指揮部總指揮。他致辭時的一句話,撥動我心弦:今天是團圓之夜,大家別忘打個電話、發個短信,向家人報聲平安,告訴親人們,我們過得很好!、

節目自編自演,水平業余,倒也有趣。有個“三句半”,道具是盆、鏟。一位女演員使大了勁,把鋁盆敲了個凹槽,旁邊的廚師哎喲一聲,心疼得直咧嘴。

汪峰那首《北京北京》,聽過無數次。但在今晚,拉薩之夜,聽北京人唱,別有一番感觸。濃濃真情,如泣如訴,直走我心,濕了雙眼。

整個晚會,馬新明沒閑著,攛掇這個獻歌,慫恿那個炫技。臨結束時,他倡議一起唱《我們好好愛》。

20多人應聲上台。這曲藏歌,美麗動聽:

風兒吹過聖湖的時候/你牽住了我的手/寬寬的草原我為你停留/從此美麗在我左右

雪蓮花盛開的時候/雲兒停下了游走/我在你身后藏不起眼眸/我願為你一生守候

你是我最深最深的愛/讓雪山依然潔白/我心永不變/你是我最后最后的情/那雲在千裡外/世界再大我們好好愛

……

我心裡一動:這些援藏干部,拋家別舍,遠離親人,不正是為了民族團結“好好愛”嗎?

晚會結束,夜已10點,該賞月了。拉薩的中秋,曾讓我陶醉:碩大銀盤,低低懸著,落在屋檐,挂在樹梢,恨不得跳將起來,一把摘下。可惜,今晚不巧,雲層越聚越厚,銀盤若隱若現。

客人散盡,馬新明邀我:賞個月?

我試探道:我想去你們家看看,行不?

當然可以!他倆異口同聲。

9月8日夜 北京公寓 雨

中秋月未圓

馬新明伉儷住在公寓5樓,室內布置簡單,擺著藏式家具,與藏家相比,缺了雕梁畫棟,少了酥油清香。

我對馬新明的出身好奇:彝族。費了好大勁,才記住他家鄉:雲南省麗江市寧蒗彝族自治縣戰河鄉子差拉村馬家窩子自然村,從村寨到縣城,需步行3天。“我的彝族名字叫馬海龍江,現名是老師取的。”馬新明說。

他的家世奇特:母親原是父親之嫂,父親之兄早逝,按彝族風俗,父親娶了母親。

孫伶伶拿出一張照片。馬新明抱著一個幼兒,依偎在一對彝裝老人身邊,老人臉上蕩漾著幸福。“這是爸爸媽媽。爸爸今年68,媽媽72。”聽她口氣,像在介紹自己父母。她是山東煙台人。

“這是你們的孩子?”我問。

“不是,我侄兒。”

“你們的孩子呢?”我沒心沒肺地問道。

馬新明看一眼孫伶伶,聲音低了下去:“結婚頭幾年,一直忙於工作、學習,又先后出國深造,聚少離多,孩子的事情就耽誤了。前些年正准備要時,趕上來援藏。這幾年,怕高原對孩子有影響,不敢要。”

孫伶伶輕輕嘆了口氣:“隨緣吧。”

我一時語塞,無言以對。在這雪域高原,奉獻,未必非要轟轟烈烈。有所為,是奉獻﹔有所不為,也是奉獻。

這對中國政法大學同學,都是田徑健將,皆為長跑冠軍,因體育而結緣。大學畢業后,馬新明邊工作邊學習,是北大新聞傳播學院和政府管理學院雙碩士,又獲中國社科院國際政治學博士。孫伶伶則考入北大法學院,從碩士讀到博士,畢業后進中國社科院,是日本研究所科研骨干。

2010年4月。一天下班后,馬新明扳著妻子的肩膀,認真地說:“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孫伶伶嚇一跳:“什麼事啊,這麼嚴肅?”

“北京推薦第六批援藏干部,我報名了。”

孫伶伶一愣:“你不是准備讀博士后嗎?怎麼想到要去西藏?”

“學習以后還有機會。”馬新明動情地說,“我是少數民族出身,如果沒有國家的多年培養,我可能現在還在窮山溝裡放牛牧馬。我要知恩圖報,反哺社會。眼下,援藏是很好的報答機會。”

孫伶伶當然明白,但她有點擔心,“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馬新明拍拍胸脯:“咱年輕力壯,又是運動健將,怕什麼!”

孫伶伶低頭不語,馬新明以為她不同意,逗趣道:“你這個女漢子,覺悟不是向來很高的嘛,怎麼拖起后腿了?”

孫伶伶抬起頭,白他一眼:“我啥時拖過你后腿了?我是有一個想法。”

“啥想法?”

“你自理能力差,不會照顧自己,我不放心。西藏社科院需要一名懂英語的援藏干部,我們院正愁沒有合適人選,我懂英語、日語,身體又棒。要不,咱倆一塊去?”

“好啊!”馬新明應聲叫好,轉念一想,“你不是盼著評研究員嗎?舍得放棄專業?”

“在西藏也可以建功立業。”孫伶伶態度堅決。

往事歷歷在目,恍如昨日。“時間真快,一晃4年多過去了。”

“聽說你們都患上了高原病?”我問。

“其他病還好,就是痛風受不了。我的尿酸指標是常人兩倍多。”馬新明搖頭嘆息。

我的腳趾不由得抽了一下。高寒地區常年不出汗,容易得痛風病,我也患有此疾。雖然不算嚴重,但那切膚之痛,讓我明白:“疼”與“痛”,是兩個不同概念。

“我倆過去從沒進過醫院,進藏后,記憶力衰退,我患了潰瘍性結腸炎,頭發大把大把掉,都快掉光了。”孫伶伶摸摸腦袋自嘲道。

心理學家說,頭發是女性最大的裝飾物,女性最在意的是自己頭發,也最舍得為頭發花錢。

“你后悔嗎?”我問孫伶伶。

“跟著他,哪怕去當乞丐也願意!”孫伶伶望著丈夫,眼裡閃著光。

馬新明嘿嘿一笑,顯得十分受用:“這話我最愛聽!我還是窮學生時,她就這樣對我說了。”

孫伶伶反唇相譏:“你現在不還是窮光蛋?”

我一瞥挂鐘:已經凌晨1點半了。連忙起身,抱歉地說:“對不起,耽誤你們休息了。”

“哪裡,我們經常兩三點睡。”馬新明指指身旁的拉薩市委副秘書長、北京援藏干部孫德康說:“過會兒,還要商量幾項工作。”

“我送你下樓,順便到院裡賞賞月,現在一定是個大圓盤了。”孫伶伶提議。

我們這才想起,聊得興起,忘了這檔大事。興沖沖下樓,才發現雨正下得緊,哪有啥圓月!

雖然月未圓,但這個中秋最難忘。

9月9日中午 藏餐館 陰

“三分鐘”與“十年功”

孫伶伶的同事要讀博,夫妻倆約幾個朋友,中午為她餞行,馬新明邀我同去。我求之不得,正好借機採訪。

團結新村有家藏餐館。4位客人如約而至,都是社科院同事。主角邊巴拉姆,一位年輕女性,美麗質朴,也是當代西藏研究所副所長,將赴四川大學深造。她三言兩語,概括出孫伶伶特質:敏銳犀利,知識淵博。

后來的台灣之行,更讓邊巴拉姆肅然起敬。2011年5月,應東吳大學邀請,西藏社科院組團赴台交流,她倆是團員。座談時,邊巴拉姆剛談幾句,就被對方一教授打斷,引用境外資料,指責西藏破壞生態環境、壓制宗教自由、不尊重藏族文化,氣氛頓陷尷尬。

“這時,伶伶不慌不忙,從西藏特殊的婚姻習俗、藏語言文字推廣、文物立法保護、西藏宗教活動、國家撥款修繕寺廟等方面,擺事實,講道理,侃侃而談,駁得那位教授啞口無言,在場的人連連點頭。我聽了也很吃驚,伶伶進藏不到一年,想不到情況這麼熟悉,知識這麼淵博。”

還有一件有趣事:開始,對方學者們以為,西藏貧困落后,代表團成員都是“土包子”,聽說這4名成員中,有3人留洋而歸,2人是洋碩士,十分驚訝,立馬謙恭有加。

“台上三分鐘,台下十年功。伶伶這份功力,與她的艱辛努力分不開。她一方面甘當綠葉,為他人做嫁衣裳,承擔了大量的漢文版編輯、英文版創刊籌備工作,一方面又出了很多科研成果。”《西藏研究》編輯部副主任劉紅娟欽佩地說。共事多年,她對孫伶伶成就如數家珍:已完成2項國家社科基金課題、3項個人主持課題、參與9項國家級及有關部門委托課題,發表及結項成果近百萬字,在國家核心期刊及報紙發表10余篇學術論文及文章……

本來主題是餞行,在我誘導下,不知不覺,成了孫伶伶的總結會。這讓孫伶伶發窘,頻頻支開話題。

臨分別時,邊巴拉姆與孫伶伶緊緊相擁:“伶伶,我會想你的!你要到成都來看我哦!”

說這話時,她的眼圈紅了。

9月10日上午 拉薩教育城 晴

鐵打的漢子

今年西藏氣候異常,雨水偏多,拉薩持續下雨40多天。我發現,與6年前離開時相比,山上綠色明顯增加,空氣濕潤多了。當地百姓高興,欣喜氣候變好。我卻憂從中來:這是地球變暖跡象,高原雪線上升,帶來“蝴蝶效應”,導致海平面上升,海洋氣候惡化。

今天是教師節,馬新明要去北京實驗中學慰問。9時,我趕到北京公寓會合。

馬新明的眼裡布滿血絲,“昨晚又熬夜了?幾點睡的?”我問。

“3點多。白天太忙,隻有晚上才騰出時間處理公文。”馬新明揉了揉眼,轉過身,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他的忙碌,我真見識了。昨天下午,他去拉薩群眾文化體育中心,檢查體育館工程收尾情況,部署CBA西藏行活動,我也如影隨形。

文體中心坐落在火車站旁,是北京援藏計劃資金之外支援拉薩的項目,耗資7.35億,包括體育館、體育場和牦牛博物館。建成后,將填補西藏無大型文體設施的空白。

整個下午,馬新明泡在體育館,爬上爬下,四處查看,口裡不停地吩咐這個、安排那個,幾個項目負責人頭如搗蒜。我茫然跟著,居然腰酸腿軟,走哪坐哪,沾了一屁股灰。我發現,他的嘴唇發紫,這是缺氧的症狀。大概是說話太多,口渴了,邊說邊舔著嘴唇,旁邊一個小伙子,連忙遞上半瓶礦泉水,他毫不介意,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

傍晚返回時,我在車上問他:“你這個總指揮,咋管這麼細?”

他看我一眼:“北京援藏項目,我敢馬虎嗎?百年大計,我敢大意嗎?細節決定成敗,絲毫來不得半點馬虎。我多嘮叨幾遍,不斷提醒他們。”

我原打算晚上再與他聊,見他疲勞的樣子,加上自己也很累,遂改變了主意。沒想到,他又熬了一個長夜。

曾聽人說,援藏干部的工作狀態是“半休閑”。這實是誤解。僅從一個馬新明身上,就可得出結論:滿負荷。

北京實驗中學位於拉薩教育城,在拉薩河對面。汽車駛上嶄新的納金大橋時,我不由感嘆起來:七八年前,拉薩河上僅有一座拉薩大橋,是連接前、后藏的唯一通道,被列為戰略要地,橋兩端有士兵站崗,現在,拉薩河上已新架起5座大橋,拉薩大橋再也不用守衛了。

納金大橋上游,一大片現代建筑群讓我目瞪口呆——我在藏時,這裡是荒灘,人跡罕至。“去年4月,這裡還是一片空地。現在,已有北京實驗中學、江蘇實驗中學等十多所學校了。”馬新明欣慰地說。

北京實驗中學投資2.5億元,僅兩年就建成,骨干教師均由北京派出,秋季剛剛啟用,可以容納3000名學生,學生包吃、包住、包學費。“學校的硬件設施不僅在西藏是最好的,北京有的重點中學也比不上。”神情自豪的校長張大力,來自北京市石景山實驗中學,兩個月前剛進藏。

檢查完食堂、宿舍等場所后,馬新明又與老師們座談。會議室在5樓,沒有電梯,我們登到5樓時,個個氣喘吁吁。孫德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今年夏天,馬新明痛風發作,還誘發滑膜炎,膝蓋腫脹,無法屈伸,痛得腳底不敢觸地,隻能拄著雙拐。一天,聽說市委書記齊扎拉要去北京實驗中學調研,他掙扎著要去。孫德康勸他:“你連拄拐杖走路都困難,還是向齊書記請個假吧。”

馬新明連連搖頭:“這哪成,我分管教育,看的又是北京項目,哪能不去呢?”為了不讓外人看出,他連拐杖也不敢用。

齊扎拉平時健步如飛,上山如履平地。北京實驗中學沒裝電梯,他一口氣登上7樓。這可苦了馬新明,他一手抓住扶梯,緊緊跟在齊扎拉后面,孫德康要攙他,被他推開。到達7樓時,額頭上汗珠如豆,后背全部濕透。下樓時,他仍一步不落。整個調研過程,他談笑風生,神態自若,旁人絲毫看不出異常,隻有孫德康的心,一直揪著,生怕他會癱倒。

“那兩個小時,不僅是他的苦難,也是我的煎熬。那兩個小時,讓我見識到了,什麼是鐵打的漢子!”孫德康的眼睛泛起淚花。

聽著孫德康的敘述,我腳底發虛、手心冒汗。同病相憐,我能感受到馬新明的痛楚。但慚愧的是,我無法觸摸到他內心的強大。因為,我這個凡夫俗子,實在做不到!

9月10日晚 體育館 雨

CBA的高原之行

太陽還有幾竿高,體育館廣場已經長龍蜿蜒。入口處的那行大字,讓人們心旌搖曳:2014CBA西藏行。今晚,至少創造兩個紀錄:西藏首個體育館首次啟用﹔中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CBA)首次在西藏賽場亮相。

當我步入館內時,吃驚不小:昨天下午,還是一片狼藉,一夜之間,竟煥然一新。我無法判斷,這是拉薩效率,還是北京效率?后來才知,為了今晚賽事,體育館通宵忙碌,孫德康盯在現場,一夜未合眼。

晚7時,體育館內座無虛席,據說滿員有6000人。第一場,西藏聯隊對壘CBA聯隊,八一隊教練阿的江披挂上陣,黃忠不老﹔王治郅和孫悅裡應外合,配合默契。顯然,這不是一個等量級的比賽。可喜的是,西藏聯隊毫不怯陣,敢打敢拼,充分發揮高原主場優勢,比分越追越近。第二場,八一隊戰北京隊,前半場,兩隊真槍實彈﹔后半場,兩隊各留兩人,其余隊員由西藏聯隊球員擔綱。可敬的是,CBA隊員既是靈魂,又當配角,把立功機會讓給西藏球員。

高原上的劇烈運動,嚴重困擾著國手們。場上頻頻換人,隊員一下場,就抱起氧氣罐。這種奇特場面,世所罕見。

自始至終,觀眾情緒高昂,喊聲震天。比賽結束時,CBA隊員集體亮相,與觀眾依依惜別。人們舍不得離開,掌聲久久不息。這場賽事,與其說是競技,不如說是表演。輸贏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民族之間的水乳交融。

當CBA隊員進入休息室時,發生一件意外:八一隊隊員阿爾斯蘭,出現嚴重高原反應,突然神志不清,醫生迅速搶救。這位隊員剛滿十八,是八一隊控球后衛,今晚場上活躍。幸虧救護車在候,馬新明連忙讓孫德康護送病人到醫院。

場外,大雨滂沱。我跟著馬新明,來到CBA隊員下榻的酒店,焦急等待消息。此時,已是夜裡11點多,孫伶伶趕到酒店,捎來一包餅干,我這才知道,馬新明還空著肚子呢。

12點,阿爾斯蘭終於平安回到酒店。第七批援藏干部總領隊王奉朝、自治區體育局副局長白喜林也趕來慰問。

白喜林是國家籃球隊領隊,也是第七批援藏干部,整個晚上,一直鞍前馬后。我問起CBA進藏的緣由,他指著馬新明說:“這是我倆在萬米高空上談成的!他這人吶,既會動腦子,又會抓機遇。”

原來,今年3月18日,馬新明回京開會,偶遇同機的白喜林。“我倆熱聊中,馬新明突發奇想,說拉薩體育館即將竣工,問我能不能把CBA請到拉薩來,借助體育活動,加強民族交往,促進民族團結,帶動拉薩體育。我一聽,這是好事啊,回京后就促成了這事。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好!”

9月6日,CBA的兩支球隊抵達拉薩后,克服高原反應,天天馬不停蹄,開展公益活動:到福利院慰問孤兒,與西藏大學學生互動,向北京援建的小學捐贈物資,與北京實驗中學學生交流。每到一處,學生和孩子們歡呼雀躍,國手們也經歷了一次靈魂洗禮。

阿的江感慨地說:“你們遠離家鄉親人,為民族交流團結做了很大貢獻,我是少數民族,體會更深,向你們表示敬意!”頓了頓,他又說:“我們已經拉了福利院孤兒的手,今后還要繼續拉下去。”

馬新明興奮地說:“北京體育局已表示要加大力度支持拉薩。拉薩市委明天上午要開常委會,專門研究如何借此契機,促進群眾體育文化活動,進一步促進民族團結交流!”

主賓們談興很濃,毫無倦意,一直聊到半夜1點半。馬新明忽然想起:“哎呀,阿導(阿的江)明早就要出發去機場,你們早點休息。明早6點半,我來送你們。”

9月11日下午 堆龍德慶縣農村 晴

為“親戚”掏空口袋

馬新明和孫伶伶要去鄉下走“親戚”,我也跟著搭便車。

這些年,他倆攀了6門“親戚”,分別在林周縣、尼木縣和堆龍德慶縣。今天去的是堆龍德慶縣東嘎鎮。“今年我已來了4次。中秋節時,我實在來不及,托閆偉去看望了他們。”馬新明說。閆偉是拉薩市委辦公廳工作人員,山東小伙子,西藏大學畢業后留下,已在藏10年。

兩家親戚都在桑木村,家庭條件較差。卓嘎是桑木四組村民,丈夫早年病故,長子因幼患重病,讀書少,在理發店洗頭﹔次子去年被第二炮兵工程大學錄取。其美是桑木一組村民,4年前,丈夫開出租車發生車禍,賠得傾家蕩產。

在兩家串門時,馬新明裡裡外外都要看一遍。其美的廚房,有一處破漏了,“過幾天,我安排人來修一下。”馬新明說。她家客廳櫃子上,擺著一盒“稻香村”月餅,馬新明咦了一下:“這月餅怎麼還沒吃?可別過期嘍。”

其美說:“這是你送的禮物,中秋節吃了一盒,孩子上學沒回來,有一盒舍不得吃,給她留著。”

我注意到,無論是到兩戶親戚家,還是去聯系點嘎東寺,他們送去磚茶、大米、食用油,還送上紅包。我悄悄問閆偉:“這是誰出的錢?”

“都是他倆自己出。”閆偉說,“馬書記每次下鄉,除了代表組織送慰問品外,自己還要另外備些錢,送給貧困群眾,少則五六百元,多則一兩千元。每次掏空自己口袋不算,還經常向我們借。有一次錢不夠,還向隨行記者借了2000元。”

“這些錢,是單位還,還是他自己還?”我問。

閆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當然是他自己還啊。”

這之前,聽孫德康說了件趣事:有一次,馬新明掏空自己口袋后,向他借錢,他剛巧沒帶,馬新明又向司機借。“他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與他的貧寒出身分不開的。”

“我是苦孩子出身,深知貧困的痛苦。我要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多做些雪中送炭的事。”家鄉父老誰家遇到難處,誰家孩子考上大學,他都會慷慨解囊。為此,夫妻倆經常成了“月光族”,有時連房貸也還不起。

為了幫助更多的貧困孩子,早在1997年5月,馬新明就與幾位同學一道,發起並成立“未名獎(助)學金”,資助少數民族地區的貧困學生。18年來,“未名”規模不斷壯大,已資助5200多名學生,其中有300多人考上大學。

9月12日夜 慈覺林 晴

“有愛就是天堂”

從布達拉宮南眺,拉薩河對岸山巒起伏。那裡就是慈覺林,拉薩著名的四大林之一。當年,文成公主抵達邏些城(今拉薩)后,隨行人員就聚居在慈覺林。如今,山腰處出現一處醒目的建筑,賦予了慈覺林嶄新的內涵——西藏文化旅游創意園區。大型實景劇《文成公主》,就落戶在此。

夜幕降臨,我端坐在觀眾席上,這裡可容納4000人。前方,聳立著兩座巍峨山峰——崩巴日山和那色山,須抬頭仰視才能望到山頂。兩山峰壑之間,便是實景劇的舞台,星空為幕,山川為景。

空曠的舞台上,燈光奇幻,音樂美妙,800名演員載歌載舞,演繹了一個蕩氣回腸的曠古傳奇:1300多年前,唐貞觀年間,吐蕃贊普鬆贊干布遣使長安,欲與大唐和親。奉唐太宗之命,文成公主帶著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還有書卷典籍、五谷種子、鋤犁和各種工匠,離開長安,踏上漫漫征途,歷經九死一生,飽嘗千辛萬苦,終於到達邏些城,締結了一段溫暖千年的雪域情緣。

當我從劇情中走出來時,想起劉亮的一句話:“這部大劇,耗盡了馬新明書記的心血。”劉亮是拉薩市城關區區長,曾任拉薩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對《文成公主》劇場版和實景版的誕生了若指掌。

2011年底,為貫徹落實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精神,西藏自治區黨委決定,為推進西藏旅游文化發展,以文成公主為主題,打造一台實景演出,大力宣傳漢藏民族交流融合,突出藏民族歌舞稟賦,用歌舞音樂劇的形式來表現。拉薩市委接受任務后,指定馬新明為副組長兼實景辦主任。隨即,從洽談合作、劇本及音樂創作、選址和征地,到演員選拔、排練,馬新明親力親為。

《文成公主》劇場版從籌備到進京正式上演,隻花了4個月。因陣容龐大,隻能在國家大劇院演出,但國家大劇院檔期一年前就已確定。馬新明與各方商談協調,國家大劇院終於同意擠出5天時間。那段日子,馬新明與演職人員同吃同住,組織協調、媒體宣傳、票務銷售、進場施工、生活保障、觀眾組織……在京20多天,從未回過家。受文成公主事跡的感召,著名歌唱家譚晶和王莉不計條件,傾情加盟,欣然擔任A、B主角。

2012年10月,《文成公主》首演時,很多觀眾淚洒劇場,首都藝術界高度贊譽。北京市文聯黨組書記陳啟剛激動地說:“太壯觀、太美麗、太感人、太震撼!我給這部劇打滿分!”

為了確保實景劇的質量和進度,馬新明事必躬親,要求下屬“當日事當日畢”“隻能說如何行,不能說不行”。那些日子,工作人員經常凌晨兩三點敲他的門。

拉薩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佔堆介紹說,去年8月1日,《文成公主》實景劇正式開演,迄今已演出220場,接待觀眾38萬余人,票房收入1.3億余元。實景劇的推出,使西藏文旅產業邁上新台階,同時,也結束了拉薩旅游“白天看廟,晚上睡覺”的尷尬,游客慕名而來,趨之若鹜。

“實景劇還為農牧民提供了就業機會。”劉亮說,項目建設階段,僅慈覺林村群眾就增加了約3000萬元收入。開演后,又為群眾提供演員、保安、保潔、管理等近千個崗位,每年為群眾增加收入5000余萬元。“很多群眾白天是農牧民,晚上是演職人員,連各家各戶的牦牛、馬、羊、藏獒,都成了舞台上的‘明星’。”

我告訴馬新明,很喜歡劇中的幾句歌詞:“我想要生者遠離飢荒,我想要貧者遠離憂傷,我想要老者遠離衰老,我想要逝者從容安詳。”

“我最喜歡的還有三句,那是我們的內心寫照。”馬新明輕輕哼唱,“天下沒有遠方,人間都是故鄉,有愛就是天堂。”

(原載《人民日報》2014年9月17日)

(費偉偉,人民日報正高二級編輯。曾任《市場報》副總編輯、《中國能源報》副總編輯,人民日報社福建分社社長、地方部副主任﹔六次獲中國新聞獎,獲范敬宜新聞教育獎﹔著有《新聞採寫評》《好稿是怎樣“修煉”成的》《好稿怎樣講故事》等新聞業務專著6部﹔主編《典型人物採訪與寫作》《人民日報寫作課》等新聞業務專著6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楊花漫漫》等散文、游記、通訊集3部。)

(選自《人民日報記者說:典型人物採訪與寫作》,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責編:董博識、熊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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