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科研團隊和一個非洲國家的十二年
熊友才在肯尼亞試驗田裡向學生講解壟溝地膜覆蓋技術。
團隊成員在沒有使用壟溝地膜覆蓋技術的試驗田裡調研。
採用壟溝地膜覆蓋技術的玉米茁壯成長。
團隊成員在肯尼亞玉米試驗田裡工作。
在中國團隊奔赴肯尼亞近30次后,經過覆膜處理的玉米長到2米多高,與當地傳統平地不覆膜處理的玉米相比,增高了一倍多,產量提高了99%—240%,水分利用效率則提升了127%—247%。
“畢業后肯定要回國,把中國的壟溝地膜覆蓋技術在肯尼亞全境推廣。”31歲的非洲小伙韋斯利十指交叉,目光篤定。
這位蘭州大學生態學院的博士研究生,6年前來到中國,跟著該學院教授熊友才團隊跑遍了甘肅省大部分村庄。
從中國蘭州到肯尼亞首都內羅畢,飛行時間16小時,飛行距離25600裡。跨越“兩萬五千裡”,熊友才團隊為肯尼亞送去了中國先進的壟溝地膜覆蓋技術。
今年,雙方建立合作關系已經整整12年。在中國團隊奔赴肯尼亞近30次后,經過覆膜處理的玉米長到2米多高,與當地傳統平地不覆膜處理的玉米相比,增高了一倍多,葉面積也大幅度增加,產量提高了99%—240%,水分利用效率則提升了127%—247%。
一同落地生根的,還有像韋斯利這樣的人才“種子”。正值“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周年,他們帶著中非人民的深情厚誼,將東非高原解決糧食和貧困問題的藍圖一步步變為實景。
肯尼亞終於等來中國“甘霖”
受連續5個雨季降水不足影響,肯尼亞正在經歷40年來最嚴重的旱災。最近一個雨季裡,多地降雨量大幅減少,一些地區僅為過去同期平均降水量的10%,干旱持續蔓延。
肯尼亞位於非洲東部,赤道橫貫中部,佔地582.646萬平方公裡,養育著4756萬人口。土地雖然廣袤,但80%以上的國土面積處於干旱與半干旱地區。
更棘手的是,當地農民還採用著原始、粗放的耕作模式,嚴重限制了雨水利用能力。按照這樣的生產方式,肯尼亞想要滿足糧食需求,則是難上加難。
2011年,肯尼亞終於等到了中國“甘霖”。
這年8月,科技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非洲水資源科技合作項目正式啟動。熊友才因為有著成熟的技術和豐富的經驗,成為“中國—肯尼亞旱地節水農業技術合作研發與示范”課題負責人,帶領科研團隊前往當地調研。
初到非洲,大伙兒被地裡光禿禿的景象震撼了。
彼時,肯尼亞剛剛遭遇三年大旱,農戶幾乎顆粒無收。熊友才發現,當地農業發展嚴重受制於自然環境,糧食產量的波動遠比他想象中的大。
苦於水分蒸發,當地人也曾嘗試過一些“土辦法”,比如把草覆蓋在田裡,試圖為作物遮擋灼熱的陽光,但收效甚微。
“思路正確,方向偏了。”熊友才認為,覆蓋物的存在是調節土壤水熱平衡的重要措施,可保墒積溫。要想鎖水,地裡應該覆膜。
事實上,肯尼亞農業發展所面臨的難題,也一度困擾著我國西北干旱半干旱地區的人民。直到20世紀80年代,壟溝地膜覆蓋技術在黃土高原被廣泛推廣,用水效益才大大提高。
這項技術簡單來說,就是在田間起壟,用地膜將其全部覆蓋,在溝裡播種作物。
“你看,壟溝交替的田間微地形是不是成了一個雨水收集聚集場?相間的大小壟面可以把微小降雨集流滲到作物根部。”熊友才說。
壟溝地膜覆蓋技術成本低、收益高、易操作、省勞力,最重要的是,它緩解了黃土高原旱作區水土流失造成的耕地面積減少與人口增長之間的矛盾。經過在黃土高原40多年的應用,這項技術作為一項重要抗旱措施,已經在玉米、小麥、馬鈴薯等大田作物及其他經濟作物中推廣開來。
然而,在肯尼亞的農業史上,如此成熟的壟溝地膜覆蓋技術還是一片空白。
鑒於自然條件與社會條件的復雜性,在熊友才團隊前往非洲調研前,其他團隊一直沒有找到與當地相宜的技術,卓有成效的增產效果更是無從談起。
世界各國旱作節水技術層出不窮,日本、德國等發達國家的滴灌技術也曾在肯尼亞進行試驗,但因成本等各種原因,都沒有被這片土地上貧苦的人民選擇。
“前期投入過高,農民肯定不會接受,這是想都不用想的。”韋斯利直言不諱,“隻有成本降下來,技術不復雜,才有推廣的可能。”
這位自幼就喜歡各類農業技術的年輕人,第一次來到熊友才團隊在喬莫·肯尼亞塔農業技術大學的試驗示范基地,就被壟溝地膜覆蓋技術深深折服了。本科畢業后,韋斯利成了熊友才在肯尼亞招收的碩士研究生。
“我們國家絕大部分地區處於干旱與半干旱地區,和中國北方的黃土高原很像。”韋斯利表情嚴肅起來,“肯尼亞經濟狀況很不好,我必須做點什麼,幫助國家走出困境。”
地膜也要“入鄉隨俗”
站在肯尼亞這片土地上,才能真正體會到這裡的人民有多不易。
水電不足、蚊虫叮咬、黃蜂侵擾、毒蛇出沒……艱苦的條件並沒有勸退熊友才和他的團隊。在他看來,吃點生活上的苦沒什麼,最擔心的是在中國已然滿載美譽的地膜,跨越萬裡來到非洲,能不能繼續發揮作用。
盛夏的肯尼亞,酷暑難耐。團隊不敢歇氣,爭取到一片坡耕地作為試驗田。他們用兩個星期的時間將遍地的草拔掉、石頭撿完、灌木清理干淨,平整出10畝田地用於試驗研究。
一切准備就緒后,地膜便能“下地”了。大伙兒把地膜鋪設在試驗田間,期待著它的成效。
沒想到,一開始就遭遇了“下馬威”。
中國西北的紫外線已經很強了,但位於赤道地區的肯尼亞,紫外線和地面溫度更勝一籌。地膜在這雙重侵蝕下,不出三天就出現了局部溶解和破損。
“人到了新環境都需要時間去適應,何況一張小小的地膜呢?”團隊成員、蘭州大學生態學院博士生梅福建語氣鏗鏘,“人要入鄉隨俗,地膜也要!”
團隊經過集思廣益立刻想出了好辦法,決定對地膜材料進行改良,包括採取增加碳粉等措施,提升其耐紫外輻射性能。
但挑戰也隨之而來,肯尼亞經濟水平落后,且以往沒有使用地膜的習慣,團隊在當地根本找不到生產地膜的工廠。不得已,熊友才緊急聯系國內的生產廠家,針對高溫、強紫外線等要求專門訂制一批地膜。
從加工到運送,地膜再次來到非洲需要一個多月。“這段日子,我能做的隻有苦苦等待。你也知道,等待的時間顯得異常漫長,大家都非常煎熬。”熊友才回憶道。
終於,他們期盼已久的黑色地膜來了。熊友才帶領團隊成員迅速把地膜鋪設在試驗田。
大家欣喜地發現,黑色地膜由於遮光性強,不但能夠有效抑制雜草生長,還能降低田間溫度。這使得病虫生長的“溫室”也不復存在,一直以來飽受病虫害侵襲的農田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看到地膜真正“入鄉隨俗”,一顆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除此之外,熊友才團隊還積極探索更適宜在肯尼亞扎根的作物種子、種植模式等。
他帶著學生一門心思扑到田間地頭,進行耕作方式、品種比較、施肥等各種實驗。在日復一日的操作中,熊友才團隊發現與黃土高原相比,採用降低溝壟尺寸、加大種植密度的方法能顯著提高肯尼亞的玉米和小麥產量。
“我們找到了適合當地玉米和小麥的最優溝壟尺寸!”熊友才言語間難掩興奮。他告訴記者,壟寬10—20厘米、壟高5—10厘米、320公斤/公頃的播種密度最適宜小麥生長﹔而玉米的最優溝壟尺寸為大壟寬55—60厘米,壟高5—10厘米,小壟寬25—30厘米,壟高5—10厘米,最優播種密度為69000株/公頃。
這不是一兩天、一兩個月就能做出來的成果。過程可謂一波三折。
自2011年起,熊友才團隊在肯尼亞建立了8個田間微集雨技術示范區。從開始摸索到總結出一套成熟技術,時間的指針已經指向了2015年。這期間,他們整日與土地為伴,比農民還像農民。
“我們國家的農民,一般工作到下午兩點多就下班了,但熊教授他們能從早上八點一直忙到晚上六點。大家都很驚訝他們是如何做到的,不知道累嗎?”韋斯利聳了聳肩笑起來,又情不自禁地豎起大拇指。
科研人用堅守“澆灌”荒涼
好消息出現在2012年1月,玉米第一個生長期結束。
在肯尼亞卡圖馬尼試驗基地,熊友才團隊使用壟溝覆膜技術培育出來的玉米,每株都有2米多高,果實也結得又多又大﹔而在不遠處的農田,使用本土栽培方法的玉米,卻隻長到1米左右。
強烈的反差引起廣泛關注。
這次試驗后,前往基地觀看的政府官員、農技人員、農戶、學生絡繹不絕,將近兩萬多人參觀學習了壟溝地膜覆蓋技術。而經過2012年—2014年的大田試驗,覆膜處理的玉米產量和水分利用效率,均以翻幾番的態勢增長。
在肯尼亞試驗大獲成功的壟溝地膜覆蓋技術,最初在我國黃土高原推廣應用時,遇到的難題其實一點也不少。
千溝萬壑的地形,干旱少雨的氣候,因循守舊的觀念,無一不制約著黃土高原地區農業的發展。千百年來,這裡的農民一直過著靠天吃飯的苦日子,卻又固執地堅守著老思想。
貧瘠的土地種不出玫瑰,科技人的堅持卻足以“澆灌”荒涼。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蘭州大學教授趙鬆齡帶領研究團隊在甘肅省定西市唐家堡進行田間試驗,第一次嘗試將聚乙烯薄膜鋪到田地裡。
“那個年代,薄膜的價格相對昂貴,老百姓是把聚乙烯薄膜用來保存食物的。”梅福建說,“所以當趙老師說要把薄膜蓋到地裡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他瘋了。”
然而,正是這一步小小的跨越,取得了顯著成效。趙鬆齡將聚乙烯薄膜應用到田間這一創舉,把甘肅慶陽地區的糧食產量一下子提上來了。當時,這在全國引起了轟動——一個曾經要靠國家救濟糧食的地方,搖身一變實現了糧食自給自足。時至今日,甘肅張掖等地也都已成為國家重要的糧食出口地。
循著趙鬆齡的腳步,第二代蘭大人李鳳民教授對地膜作出了優化調整。
李鳳民和時任甘肅省農技推廣總站站長、研究員的楊祁峰不斷進行技術上的優化和推廣示范,成功研發出全膜雙壟溝播技術。
在他們的努力下,這項技術不僅應用到了小麥、玉米等主糧作物上,並且廣泛推廣到馬鈴薯、草莓等經濟作物上,壟溝地膜覆蓋技術適用的作物類型和種植類型都有了很大拓展。
靠著全膜雙壟溝播技術,2008年,甘肅糧食總產量877萬噸,該技術推廣面積289.5萬畝,生產了糧食176.1萬噸,相當於用佔全省糧食作物總播種面積7.2%的土地,生產了全省1/5的糧食。
“加上一層地膜,好比給農田蓋上了一層‘被子’。”梅福建形象地打了一個比方,“有效改善了農戶的生計,這也是這項技術能夠全面推廣的重要驅動力。”
李鳳民優化提升的全膜雙壟溝播技術不僅造福了中國人民,也初步走出國門,幫助面臨同樣困境的非洲國家。但由於種種原因,沒能在非洲土地上繼續深耕。
熊友才團隊作為蘭州大學地膜第三代科研人,再次接過了“接力棒”,將這一高產高效的旱作農業技術推廣到更多水資源匱乏地區,助力提高糧食產量。
這一次,熊友才將目光投向了更遠方。
他致力於和共建“一帶一路”國家建立農業合作關系,先后承擔科技部國際科技合作項目“中國—聯合國雨養農業技術合作研發與示范”、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國際合作重點項目“東非高原旱地農業雨水資源高效利用與適應性管理”等。
於是,就有了一個中國團隊和一個非洲國家往來的12年。
東非高原上綠油油的試驗田
先進技術的“種子”隻有播進土壤,才能開花結果。
熊友才通過測算得出,如果壟溝地膜覆蓋技術在肯尼亞全境推廣,隻需利用1/3的耕地,就可以生產足夠的糧食來養活全國人口。到那時,肯尼亞將從一個飢荒大國變成一個糧食出口國家。
這不是紙上談兵,這需要身體力行。但過程注定不會一帆風順。
當地傳統農業文化根深蒂固,農業科技意識薄弱,單憑小小一方試驗田,並不能完全說服農民接受這項技術。想要推廣,必須擴大示范范圍。
總有人願意第一個“吃螃蟹”。
2013年3月,在肯尼亞的久加地區,一位名叫蒂姆巴的農戶欣然接受了熊友才團隊的新技術。一段時間后,他家地裡的作物長得郁郁蔥蔥、果實粒大飽滿,與周圍作物的矮小干癟形成鮮明對比。
這簡直就是“活招牌”。
“中國技術容易學、成本低,即便在干旱年份,我的田地仍可獲得高產,我十分看好這項技術。”蒂姆巴希望,壟溝地膜覆蓋技術能被更多農戶用起來。
為了最大程度推廣技術,熊友才團隊全員出動,在肯尼亞多個地區建立了田間農業學校,邀請相關單位的農技員、農業管理員、農戶代表前來參加培訓,並為他們編制了“綠寶書”——雙語技術手冊,以規范旱作農業技術操作。
好技術想走出深閨,單單憑借這“幾杆槍”帶著農民干,是遠遠不夠的。既然隊伍力量不夠大,那就壯大隊伍!
熊友才與肯尼亞農業大學聯合,讓教授帶著學生到試驗示范田參觀學習,給他們講解旱地農業技術要點,讓學生們“沉浸式”體驗壟溝地膜覆蓋技術的優勢,自覺加入到宣傳隊伍。
熊友才團隊還聯合肯尼亞農技部門,培養出一批旱作農業技術指導人員。有了當地“土專家”和“田秀才”的加盟,壟溝地膜覆蓋技術在肯尼亞的名號更響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目前,熊友才團隊在肯尼亞全境成立了8個技術示范點,示范面積達到3000畝。盡管推廣力度還不算大,但是已有5%—10%的肯尼亞農戶了解並開始運用這項技術。
“這對肯尼亞干旱半干旱地區的農業發展是一個非常好的契機,相信我們能抓住這個機會,將實用的旱地農業技術留下來。”肯尼亞國家農業研究實驗室中心主任帕特裡克·吉切魯博士對壟溝地膜覆蓋技術給予了高度評價。
在熊友才看來,這意味著這項技術的推廣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更讓他高興的是,埃塞俄比亞、巴基斯坦等國家也都用上了壟溝地膜覆蓋技術。“當看到東非高原上綠油油的試驗田長勢喜人,感覺經歷的一切苦難都值了。”熊友才說。
為了這片綠,熊友才還有一招,那就是培養非洲學生。
目前,他的實驗室共有9名在讀非洲籍研究生,其中5名正在肯尼亞進行技術試驗與推廣。這不僅能為非洲培養更多農學專業人才,也能促進中國農業技術在非洲應用推廣。
“我的這些非洲學生在團隊中表現出了良好的科研潛力,我認為他們完全能夠為非洲未來農業的發展作出貢獻。”熊友才笑起來。
韋斯利生在肯尼亞,長在肯尼亞。肯尼亞農業發展過程中面臨的困境與痛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壟溝地膜覆蓋技術很重要,甘肅農民家家戶戶都在用,肯尼亞也迫切需要。”韋斯利說。
這位立志要將中國壟溝地膜覆蓋技術在自己的祖國廣泛應用的非洲青年,深知單靠科研人員遠遠不夠,必須借助當地政府的力量。
“我想聯系肯尼亞政府和農資企業,讓他們接納並推廣這項技術,進而提高農民生活水平,保障全國糧食安全。”韋斯利心中已經有了明確規劃。
這無疑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顆粒歸倉夢,一夢逐一生。
明天的世界,終將迎來奇跡!
【深瞳工作室出品】
採 寫:本報記者 王迎霞 頡滿斌 實習生 李雨函
策 劃:趙英淑 林莉君 滕繼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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