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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在鄉村教師身邊的都市白領

2020年09月11日09:04 | 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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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陪伴在鄉村教師身邊的都市白領

  李懷黎任教的學校位於墨脫公路旁半山腰

  在扎西彭措看來,陪伴自己的志願者更像一個遠方的朋友

  志願者和年輕老師通過視頻連線交流

  志願者在視頻中看到鄉村學校的樣子

  李懷黎和學生們在一起

  持續了幾個月的強降雨在夜裡更加凶猛,想到要去縣城參加內地西藏班考試的孩子們,李懷黎難以入睡。師范專業畢業后,她已經在西藏墨脫公路旁半山腰上的墨脫縣達木珞巴民族鄉小學教了兩年書,這個1995年出生的女孩逐漸學會對所有突發狀況習以為常——停水、停電、斷網,靠天吃飯。

  和兩年前在蘭州讀書時的生活不同,在這個中國最后通公路的縣城,快遞隻有一周一次的郵政能到,即使天性樂觀幫助李懷黎解決了生活和教學上的難題,和外界脫節的恐慌成了年輕老師逃不過的心結。

  戴卓偉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李懷黎的焦慮。在成為“鄉村師范生陪伴計劃”的志願者后,這位常年奔波在各大都市間的螞蟻集團員工,必須要抽出一些時間,來傾聽藏區青年教師的見聞與心聲。那是一片戴卓偉從未到過的地方,那是一種他幾乎“無法想象”的生活。

  在北京、上海、杭州以及成都,66位像戴卓偉一樣的都市白領傾聽著近兩百位年輕鄉村教師的煩惱、憂愁與快樂。他們起初也曾擔心,僅憑一腔熱情,真的能幫到這些鄉村教師嗎?直到兩種近乎平行的生活交匯在一起,他們發現,這種陪伴就是最大的意義所在。

  66位陪伴者

  晚上7點的杭州天色漸暗,寫字樓依舊燈火通明。戴卓偉打開視頻通話,和屏幕對面的王甜甜確認網絡是否暢通。王甜甜遠在四千多公裡外的西藏岩比鄉,這裡信號不好,網絡常常中斷。

  平時訥言的她在屏幕對面訴說著自己的煩惱和困惑,大學畢業后,由於是定向師范生,她被分配到這裡,成為一名“95后”鄉村教師。她是學校裡唯一一位漢族老師,學校裡其他人都說藏語,開例會討論教學計劃如此,上課的時候孩子們也如此,她聽不懂,有時候隻能靠肢體交流。

  在到岩比鄉任教之前,王甜甜對當地的風俗所知甚少。時值5月,正是當地挖冬虫夏草的季節,在這個鄉村還有不少牧民依靠賣虫草生活,有些當地學校默許學生不上課,回家幫父母干農活。

  視頻裡她看上去有些緊張,身體一直在晃,眼睛也沒有直視攝像頭。聽著這個小自己七八歲的女孩的講述,戴卓偉感覺她有些孤獨。

  “我們倆挺像的你知道嗎?”戴卓偉試著和對面的女孩分享自己的職場經驗。剛在杭州工作的時候,組裡開會講杭州話,他聽不太懂,就沒事找本地同事學幾句,甚至在開會的時候主動說一兩句杭州話,逗逗大家。王甜甜聽樂了,戴卓偉感覺她的情緒好像沒有那麼壓抑了。

  這是戴卓偉作為志願者,和身處鄉村小學的年輕人第一次聊天。他的工作和鄉村教育沒有關系,任職於螞蟻集團大安全部,日常負責和各地政府部門對接資源,保護用戶的支付安全。在公司內網看到“鄉村師范生陪伴計劃”,他報名成為一名志願者。

  這個年輕鄉村教師的陪伴計劃,是項目組實地調研走訪的結果。參與走訪的基金會項目人員發現,入選計劃的數百名年輕師范生,在投身鄉村教育的前幾年,“孤獨感、經驗不足、資源匱乏帶來的落差和適應問題非常普遍,也總被忽視”,招募志願者定期線上溝通,陪伴他們成長,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像戴卓偉這樣的志願者有66位,每人陪伴三個投身鄉村教育的師范生。他們來自不同的崗位,年齡、資歷都不一樣,有入職幾年的“90后”,也有資深的“70后”。

  在志願者萬美穗看來,相比其他的公益活動,“陪伴志願者”的篩選標准更加嚴格,需要提交過往參與公益項目的經歷,陳述自己對公益的理解。在一百多名報名者中,24位最終成功入選。

  陪伴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整個計劃的周期定為5年。這也是讓萬美穗覺得有價值的地方,之前她參加過一些短期公益活動,有些匆匆一瞥,結束了也不再和對方有聯絡。對她而言,5年可以對鄉村教師有更深入的陪伴和了解。

  戴卓偉一直記得一個在鄉村走訪過的項目組工作人員分享的故事——在偏僻的山村裡,他和當地的老師擠在一張小床上,兩個人都睡不著,很興奮地聊鄉村教育,聊到老師希望孩子們能走出大山,聊到老師盡力爭取不讓孩子失學。

  鄉村裡孩子們的境遇讓他觸動,那個清瘦的、年輕的、眼睛裡放著光的鄉村老師形象留在了他的心裡。戴卓偉那一刻萌生出了一個念頭——“我也想像這樣全程參與,通過鄉村老師,了解鄉村教育,了解孩子們。”

  村裡來的年輕人

  李懷黎是戴卓偉陪伴的另一位鄉村教師,兩人50分鐘的視頻通話,中途斷了兩三次。李懷黎任教的學校在墨脫公路旁的半山腰上,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今年3月,這裡才剛通大巴車,斷水、斷電、斷網是常有的,甚至前兩年天氣不好的時候吃飯都成問題。

  盡管第一次溝通前經歷了培訓,但對大多數成長在城市裡的志願者而言,師范生老師們的境遇還是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有人在隔壁村教書,每天早上要提前三個小時輾轉到縣裡再坐車去學校﹔有人所在學校靠山,山上發生落石的時候,整夜睡不著覺﹔有人一邊教書一邊幫家裡干農活兒,因為腰椎間盤突出進醫院做手術﹔還有老師教學之余為了趕回家照顧弟弟,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完成了陪伴通話。

  這些回到鄉村的師范生老師中,不少是農村出來的孩子,現在又回到了家鄉教書。也有例外,李懷黎就是城市長大的孩子,第一次到墨脫的時候,坐在車裡沿著險峻的盤山公路,看著窗外的雅魯藏布江,她的心情有點復雜,風景是美的,但一路的滑坡、泥石流也讓人心慌。

  這也是志願者們最初的擔心,大概會有很多選擇是出於無奈吧?大概會聽到很多倒苦水一樣的傾訴吧?或者是收獲一些充滿正能量,但不太接近真實人性的勵志故事?法律專業、辯論隊出身的戴卓偉一直自覺有些強勢,和老師通話前他還特意在紙上寫了5個字提醒自己,“少說話多聽”。

  意外的是,老師們很少因為教學環境而煩惱。當志願者林冬虹收到老師們發來的風景圖,原本緊張的心也放下來,老師們知道她在做民宿相關的業務,還熱情邀請她來開發旅游資源。他們大多做好了在鄉村的課堂上揮洒熱情的准備。

  “比我預想中好一些,我陪伴的三位老師回到了以前讀過書的地方,更容易融入,也更了解當地狀況。”

  對戴卓偉陪伴的老師李懷黎來說,這個適應過程更漫長。墨脫是中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城,她大概花了一年時間來調整心理落差——原本是考了西藏教育系統的公務員,卻意外被分配到偏僻的山村小學教書,在媽媽和朋友們“試一試”的鼓勵下才有勇氣啟程。

  講台下的孩子們加速了這個適應過程,李懷黎的學生們大多要幫家裡務農,許多孩子連最近的林芝市都沒去過,更別說拉薩。當李懷黎給他們展示自己騎牦牛、看文成公主實景劇的照片時,孩子們眼睛都亮了。“拉薩海拔那麼高,我去了會死的!”這讓李懷黎更希望帶他們了解外面的世界。“孩子們特別的淳朴天真,一點點努力就能看到很明顯的進步,這是我成就感的來源。”

  在李懷黎的描述中,在這裡的生活對她來說像是一場青春的流浪,墨脫有西藏的“小江南”之稱,仿佛一個世外桃源。身處都市,日常飛來飛去出差的戴卓偉聽著,也心生向往,“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去那裡,看看老師們真實的生活狀態。”

  在浪漫的講述之外,隨著談話的深入,困惑也不在少數。作為學校裡的年輕人要負責更多的雜事,幫其他老師、校長做PPT、改文檔等一系列多媒體辦公﹔有的老師因為孩子太皮,基礎太差而頭疼﹔有的老師所在學校本科畢業的教師隻有10%,還要幫助老教師更新一些教學上的理念。

  家庭教育缺失大概是所有鄉村都會面臨的問題,家長們外出打工,留老人和孩子在家,老師們有時候還要扮演父母的角色照顧孩子們的生活。李懷黎現在已經知道了班上每個孩子的衣褲尺碼。

  兩個世界

  在山裡待的時間太久了,去年去廣州找男朋友的時候,李懷黎發現,自己竟然不會坐地鐵。“之前在蘭州讀大學的時候沒有通地鐵”,在山裡更不必說了,那一刻,她突然有些慌張,感覺自己和外面的世界脫節了。“擔心被別人嘲笑,還好朋友們都沒有嫌棄我。”

  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也是許多年輕鄉村老師最大的困惑。鄉村裡時間很“慢”,問題都可以慢慢解決,這些在城市生活過的“95后”們清楚地知道,外面的世界在飛速前進,他們害怕有一天需要重新面對世界的時候,已經被遠遠甩在了后面。

  同樣在西藏山村教書的扎西彭措常常關注網上的教育課程,盡量做些自我提升﹔回到家鄉教書的王夢源眼見著那些在城市當老師的同學,一個個轉向了其他工作,並鼓勵她去更大的世界闖蕩,她常常產生“一己之力要改變鄉村教育很難”的無力感。

  某種程度上,志願者成了他們觸碰外部世界和梳理內心的一扇窗。

  在扎西彭措看來,志願者萬美穗像是一個遠方的朋友,可以讓他真誠地傾吐心中的教育理想。生活中和太熟的朋友聊這個,顯得有些矯情,和不熟的人也沒必要聊。和志願者交談像是一個規定情境,讓他得以反思自己的內心世界。

  和志願者傾吐過一次之后,王夢源感覺“世界突然明亮了一點”,即使是面對朋友,她也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在一次很長的交談中完整地復盤自己內心的感受。“感覺自己做的事情還是有人關心、有人關注,從中你能感到自己做的事情還是挺有意義的。”

  這些志願者和他們置身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符合他們想象中的外部世界,在匆忙的都市過著快節奏的生活,在大公司捕捉時代的每一次機遇。生活太不一樣了,交流的過程伴隨著小心翼翼的體貼。

  和陪伴的老師聊到大學生活,戴卓偉分享完自己在大學時代一些豐富的活動和見聞后,突然有點疑慮——對於大學一直在打工、生活很辛苦的師范生老師來說,這會不會太“秀優越”了?“轉念一想,我坦誠地展示我的生活,兩個獨立的個體在通過對方的經歷看到不一樣的視角,這本身就很好。”

  “我心裡邊有扭不開的疙瘩的時候,我告訴你,你會幫我站到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給我另外一種解決方式,這個真的很必要,如果志願者老師不嫌麻煩的話,對我們剛來的鄉村教師有一個很大的幫助作用的。”李懷黎有著同樣的感受。

  雙方都在調整著自己的角色。

  戴卓偉希望能聽到老師們內心真實的聲音,擔心她們會因為自己志願者的身份而有所顧忌,不敢表達真實的內心,會詢問“你和我聊的感覺怎麼樣?緊張嗎”。他能感受到視頻對面的老師逐漸放鬆,也有了吐槽、傾訴這些自然的表達。

  “最開始感覺自己像抱著解決問題的心態去了,聊完之后發現,可能是因為年齡的差距,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大哥哥,在陪伴她們成長。”

  有時候志願者們能借助自己在職場的經驗,幫助老師們解答工作中的困惑,但有些問題已經超過了志願者的能力范疇。林冬虹常常有這樣的感受,很多鄉村老師遇到的問題是社會性的,僅靠一己之力很難改變。

  “比如她們告訴我學校女老師比較少,盡管她們很優秀,機會也很少。”林冬虹的故鄉也有著“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她有強烈的同感,“我會跟她們分享在一線城市的見聞,許多女性在呼吁男女平等,我們不能改變現狀,就先修煉好自己。”

  和兩位女老師連線的那天,林冬虹和她們開開心心聊了整整一個上午,她們給她發來野餐的照片。女孩們面前擺著幾盆食材,兩個人綁著簡單的馬尾,笑得很開心,這讓林冬虹反思,“簡單的事情就可以很快樂,我們生活在都市的人好像已經忘了這種生活了。”

  交匯的平行線

  “就像兩條平行線。”志願者萬美穗這樣描述她和鄉村老師的關系,他們也是她看世界的一個窗口。看著老師們的朋友圈,去村子的溪水裡泡泡腳,“我感覺也挺快樂的,看到這些讓我覺得人生找到自己契合的點成長就好了,沒有必要按照別人的標准來。”

  萬美穗被他們的熱情感染,甚至有一次和扎西彭措老師聊天的時候,對方提到他喜歡唱歌,還現場來了一段,“挺好聽的,他在大學時候還因為唱歌拿過獎。”扎西彭措現在在學校裡兼任音樂老師,大學時代音樂為他帶來了許多自信,他希望能把這些傳遞給還在牧區的孩子們,讓他們走向更大的世界時,也能有一項幫助他們建立自信的愛好。

  師范生老師在鄉村裡的堅持和努力也感染著戴卓偉,他從校招進入現在任職的公司之后,離開一段時間,又再次回來。

  “離開再回來的時候,看到原來的同事能力已經有了很大提高,我想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現在自己可能會是什麼樣子?就像這些老師的堅持,這是我還沒做到的事情,會給我一些啟發,思考是不是自己也有在一個地方長期發展的可能性。”

  戴卓偉作為評委,參加過鄉村校長計劃選拔的面試,見到校長們的能力和魄力,也從他們口中得知,鄉村學校目前遇到的最大問題就是,年輕老師不願意去任教,也因此深感這些年輕人去鄉村任教是多麼不容易。

  對於未來的5年,戴卓偉希望,也能看到陪伴的老師中出現一位獨當一面的校長,他同時也在期待著自己的成長,“這其實是相互陪伴,見証彼此成長的過程。”

  林冬虹總想為年輕的老師們做點什麼,她不停地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得知其中一位老師所在的學校有很多貧困的孩子,一件上衣要穿一個星期,林冬虹向項目組提議,希望幫孩子們募捐衣服。

  林冬虹的母親也曾是一名老師,她一度希望女兒繼承自己的職業,但林冬虹並沒有遵從。和三個鄉村師范生老師完成交流的那天,她突然有點想念自己去世的母親,好像這樣的陪伴變成了對母親的一種慰藉。

  “我以前可能有些輕視了,教師這個職業真的很神聖。”林冬虹說。(文/本報記者 魏曉涵)

(責編:郝孟佳、熊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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